皇帝特意安排了不小的排場迎接他,以示榮寵。文武百官也都出于好奇或是禮節(jié),出城相迎。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在嶺南“受苦”年余,最后居然要皇帝連下兩道圣旨才肯回來的前國丈,究竟變成了什么模樣。
然而,當(dāng)周奎從馬車上下來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想象中的憔悴、蒼老、疲憊不堪絲毫沒有出現(xiàn)。
眼前的周奎,面色紅潤,精神矍鑠,步履穩(wěn)健,甚至比一年前離京時還胖了些許,眉宇間非但沒有流放之人的郁氣,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不情愿。
他穿著嶄新的國公朝服,但神情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對著前來迎接的同僚們的問候,也只是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敷衍地回禮,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向南方,嘴里似乎還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哪里像是蒙冤得雪、榮歸故里的樣子?倒像是被人從什么極樂世界硬拽回來一般!
首輔張定作為百官代表,上前溫言道:“國丈一路辛苦,陛下已在宮中設(shè)宴,為國丈接風(fēng)洗塵。”
周奎聞言,又是長長一嘆,對著皇宮方向拱了拱手:“老臣……謝陛下隆恩。只是……唉,罷了,走吧!蹦钦Z氣中的無奈與失落,幾乎毫不掩飾。
接風(fēng)宴設(shè)在坤寧宮,沈皇后親自出席,太子朱和璧作陪,可謂給足了周奎面子。宴席之上,山珍海味,水陸畢陳,歌舞升平。
然而,主角周奎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對御廚精心烹制的佳肴,他只是淺嘗輒止,反而時不時地?fù)u頭晃腦,低聲嘀咕著什么“比不得嶺南的生猛海鮮現(xiàn)撈現(xiàn)做”、“這熊掌還不如廣州街頭的一碗云吞面來得鮮美”之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朱興明看在眼里,心中那股不快又升騰起來。
他放下酒杯,看著周奎,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威壓:“姥爺,朕看你這趟嶺南之行,倒是別有一番收獲。怎么?是朕這宮里的御膳,不合你的胃口了?還是說,嶺南那瘴癘之地的粗陋飲食,反倒更對你的脾胃?”
皇帝這話一出,宴席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凝滯。沈皇后擔(dān)憂地看了父親一眼,太子朱和璧也停下了筷子。
周奎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他連忙離席施禮:“陛下恕罪!老臣絕無此意!陛下賞賜,皆是天珍,老臣感激不盡!只是……只是……”
他抬起頭,臉上竟真的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懷念之情:“只是老臣在嶺南年余,習(xí)慣了那邊的飲食風(fēng)味,一時間……有些改不過來。嶺南之物,雖非珍稀,卻勝在新鮮便捷,別有滋味。就比如那海邊剛撈上來的龍蝦,用清水一灼,蘸些醬料,那鮮甜之味,實非……實非宮中這般繁復(fù)烹調(diào)可比!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更是讓沈詩詩等人愕然。這周奎,怕不是真中了嶺南的瘴氣,迷了心竅?居然敢說宮里的御膳不如邊陲之地的粗食?
朱興明氣極反笑:“哦?照姥爺這么說,嶺南倒成了人間天堂,連吃喝都比朕的皇宮要強(qiáng)了?”
周奎似乎也豁出去了,或許是酒精作用,或許是真的對嶺南感情太深,他竟順著皇帝的話頭,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陛下明鑒!老臣不敢妄言,但嶺南如今,確與往昔大不相同,稱之為‘人間天堂’,亦不為過!”
他眼神發(fā)亮,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熱土,“陛下可知,那廣州新城,街道寬闊平坦,全以‘混凝土’鋪就,下雨天絕無泥濘,車馬行走其上,平穩(wěn)異常,再無顛簸之苦!”
“還有那‘路燈’!陛下,您是沒親眼見過。∫坏揭雇,街邊燈柱上的電燈齊明,亮如白晝!百姓夜間出行,無需提燈,商鋪夜市,可經(jīng)營至子時以后!那等景象,恍若不夜之城,繁華絢爛,京城……京城之夜,實難相比!”
他越說越激動,全然沒注意到皇帝越來越黑的臉色目瞪口呆的表情。
“還有那住的!老臣在嶺南的宅子,雖是新建,不算豪奢,但那墻壁皆是混凝土澆筑,堅固異常,不畏風(fēng)雨,不懼火災(zāi)!屋內(nèi)裝有‘自來水’,擰開龍頭,清水自來!更有那‘抽水馬桶’,如廁之后,一按機(jī)關(guān),水流自動沖刷干凈,絕無半點異味!比之京城家中那需要仆役定時清理的凈桶,不知方便衛(wèi)生多少倍!”
“此等便利,在嶺南新城,已非稀罕物!酒樓茶肆,林立街頭,南北風(fēng)味,海外珍奇,應(yīng)有盡有!還有那蒸汽驅(qū)動的‘紡織機(jī)’、‘印刷機(jī)’,效率百倍于人工!鐵路通車,一日千里……陛下,老臣所言,句句屬實!嶺南之生活,之便利,之新奇,實乃老臣平生僅見!若非陛下嚴(yán)旨,老臣……老臣是真想老死在那嶺南!”
說到動情處,周奎竟是老淚縱橫,仿佛離開嶺南是什么生離死別一般。
“夠了!”朱興明終于忍無可忍,猛地一拍桌案。
殿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周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過甚,慌忙伏地請罪:“老臣失儀!老臣胡言亂語!請陛下治罪!”
朱興明胸口起伏,瞪著跪在地上的周奎,半晌,才強(qiáng)壓下怒火。他知道,周奎這話雖有夸張,但核心內(nèi)容恐怕不假,都是按照他當(dāng)初描繪的藍(lán)圖實現(xiàn)的。他只是沒想到,這老家伙體驗過后,竟會如此“沒出息”地沉迷其中,甚至不惜在御前如此失態(tài)地宣揚。
“國丈年事已高,嶺南之行又頗多辛勞,想必是累了!敝炫d明冷冷道,“今日宴席就到此吧。劉來福,送國丈回府休息!
“老臣……謝陛下。”周奎叩首,顫巍巍地起身,在太監(jiān)的攙扶下,落寞地離開了坤寧宮。
這場本該是榮耀無比的接風(fēng)宴,就這樣在不歡而散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然而,周奎那番如同夢囈般的描述,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京城的高層圈子里激起了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