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綰姑娘來了!
霍綰兒日間來的時候,霍韜去了部里,原本不知要幾日才能見到的,結(jié)果入黑前從宮里出來,才回到小宅沒多久,霍韜便派人來傳,霍綰兒心中自然有一本賬簿:她能不借由霍韜自己就與宮中搭上線,甚至還得到了皇后的歡心,此事本身就擁有了叫霍韜重視她的籌碼了。
霍綰兒在半黑之中走入書房,比起數(shù)年前在這里伺候時,如今各物顯然都陳舊了許多,霍韜正在燈下寫著什么,聞言抬頭,他臉上微有病容,但掌管吏部經(jīng)年,燈火搖曳中仍是不怒自威,霍綰兒跪下請安,霍韜道:“起來吧!北阋娀艟U兒就站了起來,臉上略無惶恐之色,反而一派的沉著冷靜,霍韜瞥見,便以后再不能以女婢視之了,頂級人物行事從不拖泥帶水,他放下筆安撫了幾句,又問今日她如何進得皇宮,并細細詢問蠶池獻繡之事。
霍綰兒一一應答,卻又不依霍韜所問,先說自己日間來到府邸,未見到祖父十分不安,卻還是按照祖父的安排去了外宅,霍韜聞言微微皺眉,但霍綰兒就好像沒看到他皺眉一樣,仍然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繼續(xù)說話:“于是我便去了廣東會館,因祖父許我自擇一業(yè),我擇了絲繡,年前投了一個莊子叫凰浦,此莊今年僥幸竟代表廣東前來參加御前大比,因此去廣東會館尋他們。不料卻也去晚了,他們莊主、繡首都不在,一早進宮去了,于是我尋思著便也打算進宮!
霍韜皺眉:“你如何進宮?”
“其實也是白撞!被艟U兒笑了笑,便將自己先去找秦德威,再得秦福傳喚入宮之事說了,她與秦德威在廣東時有過交接,在與霍韜的往來書信中本有提及,這一層霍韜倒也知道,但一直覺得霍綰兒是靠著自己撐腰才攀上了秦德威,這時聽她敢只身一人撞入大內(nèi),還能在秦福面前應對自如,不由得微微動容,就讓她坐。
于是霍綰兒坐下了,跟著再敘與秦福的談話,絮絮叨叨的,沒有夸大也沒有簡略,霍韜自然能分辨出真假來,這時竟也沒有不耐煩了,只是靜靜地聽著,及聽到霍韜帶她去蠶池,她竟被皇后認出,眉頭微微一跳,再聽到她與皇后的應答以及皇后的反應后,輕輕咳嗽了一聲,讓霍綰兒坐近些許,搖鈴讓在外守候的婢女進來,給霍綰兒上茶潤喉。
大明的體制,宮廷與外朝隔絕森嚴,就算霍韜在外頭如何權(quán)勢熏天,對宮內(nèi)之事也是鞭長莫及,如今嘉靖與外朝溝通漸少,如果孫女能與皇后搭上線,哪怕只是偶爾探聽到一絲半點的消息,那也是極珍貴的資源了。
霍綰兒也不急著說話,等著婢女來伺候自己——在當年做此事的本是自己,而直到此時此刻,她在霍韜面前才第一次像一個小姐一樣得到侍奉。
等茶水入喉后,她這才繼續(xù)往下說,聽到她竟得皇后親點讓她評繡,而她竟也不負所望,幾乎將蠶池獻繡變成了她的舞臺,霍韜一直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腰竟直了幾分,再聽到霍綰兒點評姚凌雪之繡出了失誤時,皇后竟為她說話,甚至不惜貶壓楚省獻繡,霍韜看看霍綰兒茶杯已經(jīng)半空,竟站起來為她加茶。
霍綰兒等茶水續(xù)滿,這才慌忙道:“怎么好叫祖父動手!折死綰兒了!
霍韜笑道:“祖孫間見外什么!你繼續(xù)說!
霍綰兒這才繼續(xù),這場獻繡表面上全部依禮而行,但暗中卻潛流涌動,過程也就顯得一波三折,終于到最后秦福延遲傳話,凰浦之繡竟然壓了蘇繡一頭,讓皇后娘娘被迫讓步,這事的大略霍韜其實已有耳聞——不然也不會連夜要見霍綰兒了,但具體的這些細節(jié)也是此刻才能知得周詳。
霍韜聽完,沉默了半晌,喃喃著:“那個凰浦繡莊,獻的究竟是什么繡?竟能讓陛下繞過皇后,欽點為第一……”
他想那繡連皇后都沒見過,旁人自然難知,不料霍綰兒卻含笑道:“此事孫女恰好知道!
霍韜一愕然,就猛地想起剛才霍綰兒不是在那什么凰浦繡莊占了一股么?一時來了精神:“你知道?”
“蠶池獻繡之后,繡莊的人先行出宮,孫女得皇后娘娘垂青,蒙福到宮內(nèi)磕頭,皇后娘娘又問了些話,也是托了祖父的福,得了兩位娘娘的嘉獎賞賜,這才出來。因此到現(xiàn)在還未與凰浦眾人相見,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次凰浦能得皇爺青眼的,應該就是《飛仙蓋》。”
“飛仙蓋?那是什么?”
霍綰兒便將飛仙蓋的出場、來歷、情狀細細與霍韜說了,霍韜聽說之后,非但不喜,反而一憂。
霍綰兒見狀問道:“祖父,有什么不妥之處么?”她雖然跟皇后、秦福搭上了線,但嘉靖皇帝的事就非其所知了。
霍韜卻沒回答她的話,只是仰頭,許久才喃喃道:“萬國之錦,竟不如飛仙一蓋!陛下的念想……終究是變了!”
這一次蠶池獻繡廣東可說是開門紅,消息傳出廣東會館為之轟動,全館內(nèi)外大作慶賀,前些天的些許陰霾一掃而空,那什么貓?zhí)蚶C、岳陽樓,不過是一時的威風,哪里比得上皇后鳳筆親題的“上上”之評,更別說凰浦的《飛仙蓋》直接由陛下口諭奪了冠!
林叔夜與黃謀正在互相慶賀,林添財也與康祥的人彼此吹捧,會館也設(shè)了酒席要為他們慶功,忽然有人傳話,卻是秦德威見召。
林叔夜和黃謀不敢怠慢,讓林添財代掌酒席,兩人拿了宵禁許行牌子趕去見秦德威,不料被帶到秦福的外宅來。
還沒進廳,就見秦德威走出來迎接笑道:“恭喜了!秉S謀趕緊帶著林叔夜遜謝。
三人進門,只見一個兩鬢花白的太監(jiān)正在泡腳,林叔夜便猜出是誰,心道:“這位應該就是東廠那位秦督公了。”黃謀也猜到了,卻是大為惶恐。
秦福一只腳抬了起來,水濕淋淋往下滴,秦德威趕緊上前拿布替他擦拭,當秦福抬起另一只腳時,黃謀早拿起旁邊另外一條白布上前裹腳、擦拭,動作與秦德威一般無二。
秦福笑問:“這是哪位當家?”
秦德威道:“這位是潮康祥的黃謀黃二舍!
秦福又笑:“可不敢當啊!
黃謀趕緊賠笑:“能伺候督公,那是小人的福分。”
秦福再一看林叔夜,只見他站在一邊,雙手叉著但面色恭順——
秦福見他如此,心道:“這個娃兒志氣卻不小啊,見到了咱家,至少面子上略無媚恐之色。”因笑道:“這就是林狀元也夸獎的那位?”
林叔夜趕緊賠笑:“小人林叔夜是何等福分,能得督公垂青知道小人!毕顸S謀那樣蹭上去給秦福擦腳他做不到,但既然當了買賣人,在權(quán)勢面前放軟身段林叔夜還是已經(jīng)習慣了的。
這也就是嘉靖時期,朝野上下將讀書人的氣給養(yǎng)了起來又還沒被打下去,就連宮中大太監(jiān)對讀書人都心懷仰慕,若往前換了王振那會,或往后換了魏忠賢那時,林叔夜這矜持得叫大襠給當場打出去。
秦福因笑道:“今天可恭喜兩位了!
黃謀林叔夜一起道:“都是督公蔭庇!
原來前幾日林叔夜和黃謀走了秦德威的門路,雖然當時沒見到秦福,卻也將孝心給敬獻到位了,秦福借秦德威給了指點,又暗中操盤,將《飛仙蓋》在望海樓出場時的場景于仁壽宮再現(xiàn),果然嘉靖皇帝見了十洲三島的仙景之后大受震撼,對《飛仙蓋》愛不釋手,甚至心中隱隱覺得是將得“仙緣”的征兆,秦福趁機誘引,這才讓嘉靖皇帝傳了口諭,欽定《飛仙蓋》第一。
此事于凰浦而言自是大利益,而于秦福而言自然所得更多,對于下面能辦事的人他素來寬厚,何況這種能讓他得皇爺歡心的?也正是因此,他對林叔夜才會優(yōu)容三分。
“坐著坐著。”秦福笑道:“都是老鄉(xiāng),明面咱家不好做什么,暗地里嘛,我不幫你們,還幫誰去?”
黃謀諂笑道:“這都是公公的恩典。”他可不敢真坐,林叔夜也只好站著。
這時早有小太監(jiān)來端走洗腳水,另外一個小太監(jiān)幫著穿鞋襪,秦福一腳踢開他說:“先晾晾才舒坦!碧咦咝√O(jiān)后腳直接就踩著地上了,秦德威趕緊上前,拿了塊干的棉布給墊著,一邊說:“干爹小心腳心著涼!
秦福任他伺候,卻見林黃兩人都站著,揮手:“坐下坐下,你們比霍家那小妮子還不爽利。”
林叔夜黃謀這才坐了,但也只是屁股貼椅面而已,不敢坐實。林叔夜心中微感到凄涼,若是他走的是仕途,這會也不至如此,但隨即就放開了:“罷了,人生至此,隨遇而安吧!
黃謀卻一臉的堆歡,今夜能來東廠督公的外宅見世面聆聽教誨,于他已是難得的際遇。
秦福也沒去體辨二人的心思,自顧自笑著說:“雖然這個《飛仙蓋》很合皇爺?shù)男囊,叫你們得了開門紅,但皇爺?shù)男乃妓蚕⑷f變,后面咱家也不可能時時給你們開后門,這斗繡再往后,大體還是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這……”黃謀看向林叔夜,臉上現(xiàn)出些許為難來。今天方皇后對沈女紅的回護之意便是瞎子也都看出來了,若是由皇后娘娘主導,后面的繡可就不好斗了。
林叔夜卻淡淡笑道:“御前大比嘛,最后還是繡花針上見真章!”
“哈哈,好氣魄!鼻馗Pα诵Φ溃骸氨緛戆凑赵镜那闆r,宮里的人體念皇后娘娘的心意,一定會對南直隸那邊大放其水,不過嘛,有了皇爺這一打岔,娘娘多半就不好插手得太過明顯,下面的人見狀,多半也就不會一邊倒地去給蘇繡開后門,你們啊,還有機會!
若說黃謀的商業(yè)觸覺更敏,則林叔夜的政治觸覺更銳,聽到這里心頭忽然一凜:“難道這次蠶池獻繡,里頭還透露出陛下對后宮一切的把控欲不成?”雖說夫妻本是一體,但帝后就不一定了,或許嘉靖是真的喜歡飛仙蓋,但也難說他要通過這種種小事在任何地方都體現(xiàn)他的意志。
黃謀笑道:“我們哪敢拂逆皇后娘娘的意思?能不能往上爬,就都要看督公的恩典!
秦福哈哈一笑,對兩人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黃謀能彎腰,林叔夜雖然矜持卻不至于冒犯,又有本事,收這兩人的孝敬,“同鄉(xiāng)之誼”只是個橋梁,主要還是因為在利益上也是有益的。
“皇爺那邊定下《飛仙蓋》第一咱家是早知道的,但霍韜那個孫女,今日才是叫咱家意外了,她叫什么來著?”
秦德威道:“綰兒。”
“哦,對,綰兒!鼻馗PΦ溃骸斑@個綰兒可了不得,一個女孩子家敢白撞到宮里去也就算了,見了咱家侃侃而談,見了皇后娘娘居然能搭上腔,如今更得了娘娘的歡心,咱家估摸著,后面的斗繡定有她的事,她也算廣東人,你們?nèi)裟芨詈藐P(guān)系,雖然她大面上定不敢拂逆娘娘的意思,但在細微操持上,或能為你們提供些方便也未可知!”
黃謀大喜:“我們上有督公蔭庇,下有霍姑娘扶持,這場斗繡不敢說十拿九穩(wěn),總之也是大有機會了!”
秦福一奇:“聽你這話,對拿下那個綰兒是大有把握啊!
秦德威在旁道:“干爹,那位綰兒姑娘,在凰浦繡莊有股呢!
“哦!咱家記起來了,你提過!蹦茏剿@個位置的人,重要的事情一般都過耳不忘,他之所以不太記得,實在是這個領(lǐng)域的事于他而言太不重要。
“可不止哩!秉S謀笑吟吟的:“咱們林莊主與霍姑娘,怕是隨時都要拉埋天窗的呢!
拉埋天窗是廣東俗語,是俗言“完婚”之意,秦福是廣東人自然聽得懂,一時間又驚又奇:“還有這事啊!”
林叔夜卻一時愕愕,秦福會錯了意,笑道:“這天窗拉不拉埋其實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但只要霍姑娘對你們還有眷顧之意,御前斗繡的事就會順利很多了!
霍綰兒只是霍氏螟蛉,要想嫁入士林高門作主婦有些困難,但如果是嫁給一介商賈那又是俯就了,更何況今日她還在后宮那里掛了號,有了這層關(guān)系其實霍韜將她當親孫女來婚配那也是可以的了,以此而論秦福就覺得林叔夜配不上霍綰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