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自他橫空出世以來,自家主公的境遇就急轉(zhuǎn)直下,以前無往而不利的布局,就在最關(guān)鍵的幾步上,開始屢屢失誤。
而這些,都是自家主公在多年謀局之后的關(guān)鍵收官,接二連三,全被眼前的男人攪黃了,以至于最后連他自己的命都交待了進去。
如今,自己也落到了他的手中,他真的是自己這一派的天煞孤星么?
正胡思亂想間,他的耳畔聽見了一聲清朗悅耳如春風(fēng)拂面,和這個血腥氣濃郁的牢房格格不入的聲音,“元世坤?”
元先生心頭咯噔一下,強作鎮(zhèn)定,“區(qū)區(qū)賤名,不足掛齒!
夏景昀沒有跟他多客套,平靜道:“現(xiàn)在我想要的消息都已經(jīng)拿得差不多了,你如果配合,我真不介意放了你,但你如果不配合,我也不介意這地上多一灘血。”
元世坤踩著地上厚厚的血漿,冷笑了一聲,“夏大人,都是明白人,你就不必用這種鬼都不信的話術(shù)騙我了。
我是相府余孽,是反賊,你若是私自放了我,被人知道了,參到陛下那兒去,你吃不了兜著走!你憑什么敢放我?”
夏景昀淡淡一笑,“我有三個問題,你若答上來,我就能放你,你聽完這三個問題,也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第一,你為何會在相府覆滅之后,來龍首州?秦思朝之前對你們有何安排?”
“第二,秦思朝手下有八駿,死了兩個,你一個,剩下五個人在哪兒?是什么身份?有何特征?”
“第三!
夏景昀死死盯住元世坤的雙眼,觀察著他眼神的變化,緩緩道:“秦思朝到底死沒死?”
元世坤茫然地看著夏景昀,自家主公還能沒死?
尸體不都被黑冰臺帶走了嗎?
夏景昀收回目光,“想想吧,想好了給我一個招與不招的答復(fù),今日我已經(jīng)夠累了,不想再多耗時間了。”
元世坤面露猶豫,抿嘴不語。
夏景昀嗤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你身為秦思朝死后,秦家這些余黨的帶頭人,你有必要對他們負(fù)責(zé),你要承擔(dān)起首領(lǐng)的責(zé)任,一個首領(lǐng)不應(yīng)該招供,不應(yīng)該做這樣的事?”
他努了努嘴,掀開一個架子上布,露出架子上的一顆人頭。
“你知不知道,我真正殺了的,就只有這一個人?”
“其余的人只需要三言兩語恐嚇威脅就招供了,我只需要讓一個胥吏去記下他們的供詞就行!
“至于這滿地的血漿,其實只是我剛叫人從屠宰場弄來的豬血!
說完,陳富貴默契地將那一桶還沒潑完的豬血桶提到了元世坤的跟前。
“你想當(dāng)別人的領(lǐng)袖?別人認(rèn)你這個領(lǐng)袖嗎?
你還想未來再圖大業(yè),還有人跟你嗎?
你們都被一鍋端了,你還指望著人家跟著你混?
老老實實招供,老老實實配合,我放你自由!
元世坤扭頭看著那個孤零零的人頭,又看了看地上的已經(jīng)漸漸泛黑的豬血,腦海中,回想起當(dāng)自己突兀地聽到主公死在了公審秦家長子遇刺案現(xiàn)場的消息的那個午后。
在起初巨大的震驚和惶恐之后,他的心頭迅速升起的,是對于未來的無限憧憬。
那種仿佛得脫牢籠的暢快,仿佛頭頂烏云盡散的天高地闊,那是自由的感覺。
也是他人生騰飛的契機。
于是,他糾集余黨,來到了龍首州。
試圖如當(dāng)初的主公一般挑動風(fēng)云,興風(fēng)作浪,而后自己徐圖壯大。
廣闊四海,無垠天地,正是如他這般英雄豪杰之士,大展身手的地方。
但沒想到,只短短兩月,他便成了階下之囚。
那預(yù)想中的大事班底,最終,竟然只有這樣一個傻子跟隨。
那顆頭顱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到底是在惋惜生命的終結(jié),還是在后悔不該跟隨自己這樣一個自大可笑的廢物呢!
這樣一個自大可笑的廢物,又有什么資格坐上這亂世的牌桌呢!
他慘然一笑,被誅心成功,萬念俱灰,“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夏景昀袖中的手微微一緊,心頭長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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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清晨,漕幫總舵。
和夏景昀曾經(jīng)認(rèn)知里的漕幫不一樣,因為那條逆天的運河如今并沒有現(xiàn)世,漕運僅限于山陽瀆連接江淮的轉(zhuǎn)運,雖然規(guī)模依舊不俗,但終究沒有那動輒拿百萬漕工衣食所系說話的氣魄。
所以,連帶著漕幫總舵也比夏景昀曾經(jīng)見過的漕運總督衙門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也只有一個六品的漕運主事管著。
雖然差了點,但終究是幾萬人的大幫派,每日轉(zhuǎn)運的錢糧也是一個令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數(shù)量,所以,漕幫總舵也占了一塊頗為寬廣的地,東西幾百步的大廣場上,此刻擺滿了條凳。
參會的幫眾們正在三五成群,陸陸續(xù)續(xù)地前來。
尤其是年輕人,愛熱鬧,也扛得住這天時,吃過早飯便來了總舵門口三三兩兩地聚著聊著。
“聽說了嗎?說是今日幫主要清算五長老他們!”
“對,我也聽說了。不過我聽說的是,幫主跟欽差大人合謀,找了幾個賊人,偽造了口供,要栽贓給五長老他們呢!”
“不錯!我也聽說是這么回事!也不知道幫主許了欽差大人什么好處,欽差大人會同意這個!”
“我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假吧,人欽差大人是狀元公,又長得那么好看,還是德妃娘娘的義弟,前途大好,怎么會跟幫主做這種事情呢!而且?guī)椭饕幌驅(qū)κ窒氯硕碱H能容忍,四長老五長老興風(fēng)作浪了這么多年,也沒說動他們,不至于這樣!”
“你小子哪頭的?!這天底下當(dāng)官的有好東西嗎?你遇到過哪個好官。繋椭饕郧安粍,那是動不了!你能說他不想動嗎?”
“可不是么!百花樓那個頭牌青顏姑娘我從來沒睡過,那是我不想嗎?是我不能。
“話不能這么說,還有大小姐在呢,若是幫主真的做這些事,大小姐難道會不管嗎?”
“大小姐?大小姐打打殺殺還行,她不過是個女人,你指望這種幫中大事,幫主會聽她的?”
“你們.......”
“五長老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紛紛望去,只見五長老身著勁裝,帶著一隊扈從,騎馬而來。
不少人都立刻熱情地打起了招呼,甚至有人主動喊著,“五長老!你放心,我們都會支持你!”
這一句,引得不少其余人都跟著吆喝起來,“對!五長老!你放心,我們都支持你!”
五長老在馬上朝著眾人一抱拳,“人間自有公道,曹某多謝諸位!”
說完干脆利落地下馬,昂首闊步地走入場中。
“五長老好氣魄!”
“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大英雄!想到英雄今日要遭奸人所害,我就忍不住心頭難受!”
“是。∥医^不答應(yīng)!”
將身后的議論收入耳中,五長老的嘴角悄然露出一絲笑意。
就在總舵之中,議論紛紛之時,此刻從縣衙啟程的一輛馬車中,夏景昀和葉文和對坐著,葉文和忍不住眉頭微皺道:“大人,您的計劃我清楚了,但是您卻不讓我派人去駁斥一下他們的流言,反而要任其散播,這是何道理啊?萬一到時候真的釀出什么變故怎么辦?”
夏景昀輕輕搖頭,“這種人心要想翻得徹底,就得先讓他們傳播,甚至推動這些聲音甚囂塵上,壓制住那些本欲反駁的聲音,這些人中,會因為流言改變立場的人的確有,這些墻頭草不用在乎,但也會有很大一部分是無奈沉默下來的人。那些自以為占據(jù)了上風(fēng)的人肆無忌憚得越狠,沉默的人心頭的火和憋屈就越大,等到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支撐他們反抗的借口時,所迸發(fā)出來的反擊之力也就越大!
他微笑看著葉文和,“我們就要借助這股力量。”
葉文和聽得目瞪口呆,這種思路和想法,簡直完全突破了他的認(rèn)知。
原來還能這么玩?
他不由想起之前父親過世前跟他仿佛交代后事一般說過的話:別跟那些當(dāng)官的耍心眼,那些人的心一個比一個臟。
而夏景昀則扭頭看了一眼馬車之外,心頭想著,今日之事,那位蕭州牧,會有動作嗎?
馬車在葉紅鸞和陳富貴的親自護送下,抵達了漕幫總舵。
而在這之前,其余的長老和漕運主事都已經(jīng)抵達了。
此刻正齊齊站在門口,迎接著欽差大人。
夏景昀走下馬車,和眾人一陣寒暄,然后一起入內(nèi)。
這番姿態(tài),落在幫眾眼里,自然又是一番說法。
“你看,沒說錯吧?這欽差大人直接跟幫主一塊來了!擺明了就是要站幫主那頭!”
“幫主這是鐵了心要把五長老弄死!可惜了,五長老這樣真正愿意為漕幫做事的人,最終要死在權(quán)力和內(nèi)斗之下了!
“你這話說的,什么事情都還沒發(fā)生呢,怎么就被你懂完了!
“這還不清楚?這還不明顯?不會現(xiàn)在還有人幫著這狗官和幫主說話吧?”
廣場一頭的正中間搭起一個坐北朝南的臺子,臺上擺著八把椅子,其中兩把是留給欽差和漕運主事的,剩下六把則是留給幫主和五位長老的。
漕運主事是勛貴一派的人選,跟夏景昀并不親近,也不能親近,只是在夏景昀露面之后的第一天現(xiàn)身拜見了,后面的日子都自己老實貓著,不親近但也不生事,夏景昀覺得挺好,此刻見了,也沒刁難,有所有笑地在各自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