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jié)之后接下來這幾天,長安城里不太平。
其實裴國公來看女婿這個清晨,直至正午,長安城里還顯得挺平靜的,和往年的正月十六也沒什么差別。
該吃吃,該喝喝,該怎么玩就怎么玩。
但正午過后,林甫謀反,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家正在被抄家,哪家滿門都被綁去腰斬了…這些消息一傳來,整個長安城就炸了。
這時候長安城里的人發(fā)現(xiàn)好多街道上都有神色慌張,似是要趕緊出城的人。
樹倒獼猴散。
這一晚上不知道倒了多少大樹,樹上的猴子猴孫可就多了去了。
這些猴子猴孫們原本來在觀望,覺得可能牽扯的人太多,也不太可能會管他們這種小角色,但一上午過去,那不斷打聽到的消息卻讓他們嚇破了膽。
事態(tài)遠(yuǎn)比他們想象的要嚴(yán)重。
據(jù)說有好些個都已經(jīng)卸任了的官員的孫子輩都直接給斬了,更不用說林黨的那些朋友。
神策軍全部都在抄家,每三百人為一組,一條街巷一條街巷的抄過去。
正午過后,長安幾乎每個坊市里都有人縱火,有打斗聲。
接著長安城里的街鼓也響起來了,城防軍開始騎馬在城中梭巡,說是好些個城中的惡少乘機(jī)尋仇、劫掠。
到了傍晚,斬了十幾個惡少的首級,由一批騎軍挑著這些頭顱在城中游行,這才鎮(zhèn)住了趁火打劫的勢頭。
其實那些個惡少吧,好多也就是窮怕了的下人。
那些朝中大員的宅院里頭,恐怕隨便一件擺設(shè)都要他們賺好多年錢才能買得起,這些個宅院平時可進(jìn)不得,但現(xiàn)在好多宅院里面的人聽到風(fēng)聲就已經(jīng)跑了,東西丟了一地,門都洞開著。
好多窮怕了的人都忍不住進(jìn)去撿點(diǎn)值錢東西。
這座城里頭,能夠貪圖權(quán)勢的畢竟也只是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為了求財,為了個衣食無憂還有閑錢花銷。
五皇子在李氏嫡系里頭也算是接地氣的了,但對錢財也并沒有太多概念,今日的長安城卻給他好好上了一課,讓他知道了這城里其他人看待錢財可和他不一樣。
就在來延康坊的路上,他看到有兩個偷溜進(jìn)大宅子偷東西的年輕人結(jié)果正好遇到抄家的神策軍,被逮住的時候拼命的哭喊,結(jié)果還是直接被當(dāng)成黨羽給砍了頭。
真正是鳥為食亡,人為財死。
他趕到明月行館的時候,懷貞公主的馬車也剛剛好到。
一進(jìn)明月行館里談事情的靜室,懷貞公主看到顧留白和裴云蕖、上官昭儀都在等著,唯獨(dú)缺了裴云華,她便忍不住問道,“云華呢?”
裴云蕖道:“我父親一早上來過了,單獨(dú)和我姐說了一會話,我姐先跟著我父親回去了!
五皇子樂了,心想說讓顧留白憋住,但裴云華估計知道其中厲害,壓根不想節(jié)外生枝,避免落人口實,所以先跟著裴國公,等到婚約解除之后估計才會過來了。
懷貞公主在這方面比裴國公還要講究,她坐下之后頓時微微頷首,贊許道:“裴國公很有分寸!
五皇子卻是忍不住了,道:“查出些什么沒有,我們李氏此次行事為何顯得沒有分寸?”
懷貞公主搖了搖頭,道:“父皇或許為林甫所傷,已在驪山禁苑修養(yǎng)。朝會要再七日后再開,這七日之內(nèi),城中只是接他口諭平亂!
五皇子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一兩日殺戮還不夠,要連殺七天?”
懷貞公主聽著他的話倒是有些不悅,眉梢微挑道,“既然之前已經(jīng)決定用這樣的雷霆手段,接下來自然是要做得徹底一些,一下子連根拔起,可以免去許多后患。更何況父皇他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顧留白看了她一眼,“李氏的深層意圖,你也不知道?我說的那種可能,你查了沒有?”
懷貞公主深吸了一口氣,道:“在查。”
顧留白直覺她已經(jīng)查證到了一些東西,果然,懷貞公主的臉色凝重了些,接著說道,“李氏對王夜狐掌握的那點(diǎn)兵權(quán)并不在意,李氏應(yīng)該是擔(dān)心他知道的某樁隱秘。”
“什么意思?”五皇子忍不住問道。
懷貞公主搖了搖頭,“昨夜我們李氏下達(dá)的命令,是讓李熏殺死所有和王夜狐接觸過的人,現(xiàn)在這幾日,只要平日和王夜狐關(guān)系緊密的人,只要不是我們李氏的人或是李氏信得過的人,全部都會被殺死,包括他們的親友都會被牽連,這種徹查會持續(xù)很久。”
顧留白心中一動,“照這么看來,李氏不是想從王夜狐的口中知道某樁隱秘的真相,是生怕他將某個秘密說出去,那這么看來,李氏本身是知道這個秘密的!
懷貞公主看了顧留白一眼,肅容道,“所以你提出的猜測,說李氏是乘亂毀壞各司的那些文書,毀滅某個秘密,倒是極有可能!
“但到底是什么秘密,可能只有真正掌控李氏底蘊(yùn)的那些個人才知道了!蔽寤首由钗艘豢跉猓吡ψ屪约浩届o下來,“看來這個隱秘對于李氏而言非同小可,否則何至于搭上這么多條人命,懷貞,你都不能參與其中,那你可知道我們李氏除了父皇之外,到底還有哪些個人在管事?還是真正決定李氏命運(yùn)的大事,都是父皇一個人說了算?”
顧留白差點(diǎn)咧開了嘴。
老五啊老五,你這也太邊緣化了,放在別的宗門里頭,也只有外門弟子才能問出這種檔次的問題。
懷貞公主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她一絲笑意都沒有展露,只是淡然道,“大事自然都是父皇一個人說了算,只是真正掌握著李氏力量,幫他辦事的,自然是李氏的機(jī)要處。如果他有些決策做得太過分,傷害李氏根本,機(jī)要處那些人要么陰奉陽違,要么也會暗中給他作梗!
五皇子知道自己這么問顯得很外人,但問都問了,索性就問個明白,“那機(jī)要處都是些什么人?”
“李氏血親里面最為杰出的,且為李氏立下極大功勞的人!睉沿懝飨肓讼,舉了個例子,“比如李熏這樣沖鋒陷陣的,昨夜若是殺了王夜狐不死,他應(yīng)該極有可能進(jìn)入機(jī)要處!
顧留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想想也應(yīng)該是這樣。
怎么說呢,這些皇子公主和其余的李氏相比,也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
說好呢,那地位至少高出一等,有坐龍椅的可能,哪怕像是五皇子這種自甘墮落退出龍椅之爭的,也有機(jī)會做個閑散王爺。
但不好的地方呢,很有可能別人對你還是不放心,還是容易掉腦袋。
那些個公主呢,一個不討喜也有可能成為和親對象,就像是發(fā)配一樣被送出去了。
別的那些李氏呢,就必須給李氏流血流汗,哪怕功勞再大,只要皇宮里面不出大亂子,他們也沒有坐龍椅的可能,但好歹他們能夠通過積累功勞,進(jìn)入李氏的機(jī)要處,成為真正的李氏核心圈子。
五皇子聽著懷貞公主這么一說,頓時也沒話講。
還好奇?zhèn)什么勁。
都沒幫李氏真正沖鋒陷陣過,的確連機(jī)要處都不配知道。
李熏這種人腦袋未必比他好用,但修行天賦比他還高,但不是還得提著腦袋給李氏沖鋒陷陣,而且還不去考慮李氏這樣的安排對不對,指哪打哪,昨晚上還真正丟了性命。
“你說的這秘密我自己也好奇,會查,但必須慢慢查,而且還不能給父皇他們知道我想要探究這件事。”懷貞公主這個時候看著顧留白,又認(rèn)真的說了這么幾句。
“倘若發(fā)現(xiàn)一絲危險,就先停手!鳖櫫舭渍J(rèn)真道。
懷貞公主見他關(guān)心自己安慰,心中略暖,緩緩點(diǎn)頭。
五皇子在一邊垂著頭不吭聲,心里卻在罵,顧老狗拿捏女人是真的強(qiáng)。
“我倒是不知道今日裴國公會特意來見你!睉沿懝饔行┆q豫,但還是認(rèn)真的問了,“他來見你,主要為何事?”
“解除和三皇子婚約這件事,而且讓我小心被人借此事做文章!鳖櫫舭灼届o道,“他這么一提醒,我倒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疏忽了,昨夜之前,城中那些門閥最大的敵人就是林黨,他們自然不會輕易得罪我,但林黨一去,他們覺得我若是倒向李氏,對他們便有很大威脅,很容易使些手段逼李氏和我交惡!
懷貞公主再次頷首,道:“你的確也知道分寸!
顧留白淡淡一笑,道:“經(jīng)過他這么一提醒,我倒是覺得我也不能純粹隔山觀虎斗,我也得想辦法再拿點(diǎn)態(tài)度出來,做些事情,讓那些門閥不敢招惹我!
懷貞公主越發(fā)覺得顧留白有大將之風(fēng),此時就如同坐在營帳之內(nèi),決戰(zhàn)千里之外。
她心中敬佩,聲音不自覺的都柔和許多,“我今日來找你,是你說的那兩樁生意的事情。”
“有眉目了?”五皇子倒是吃了一驚。
自己給顧留白辦事就挺賣力的了,但自己這姐干活起來更賣力?
“鄭氏、杜氏、王氏,這些門閥之中,你似乎和鄭氏的關(guān)系最佳?”懷貞公主沒有先回五皇子的話,而是看著顧留白直接說道,“接下來的官員提拔之中,有些地方若是安排我李氏的人倒是比較困難,但若是順?biāo)浦,乘著這些門閥使力爭奪些位置的時候,安排些和你關(guān)系比較好的門閥的人,那幾乎沒什么難度!
顧留白瞬間明白了懷貞公主的用意,他故作深沉了一會,道:“不知懷貞公主是否能夠安排袁氏的人?”
“袁氏?”
懷貞公主一愣。
她可是親眼見了鄭氏門閥的那吳嫣紅和顧留白是何等親熱,而且她也知道鄭冬至拜在顧留白門下,但袁氏之前好像和顧留白沒什么關(guān)系啊。
顧留白此時心里卻是在暗樂。
關(guān)鍵再好,能有周靈玉的關(guān)系穩(wěn)固?
周靈玉現(xiàn)在可是他的下屬。
他說草,周靈玉都直接說來。
而且周靈玉好歹是他來之前的回鶻密諜司一號人物,她的手段肯定比吳嫣紅強(qiáng)。
但嘴上可不能這么說。
他便認(rèn)真解釋道,“長安城里的人應(yīng)該很快都會知道鄭氏門閥和我的關(guān)系,但他們都不覺得我和袁氏交好,但袁氏那名叫做周靈玉的夫人乃是鄭氏門閥夫人的閨蜜,交給袁氏門閥的人,我略施手段,便能輕易成事。”
連和滄浪劍宗的這場比劍都能輕易應(yīng)付過去,懷貞公主絲毫不懷疑他的能力,“那便依你的!
五皇子嘆了口氣。
好像自己現(xiàn)在叫李多余。
幸虧自己納頭便拜的早,否則現(xiàn)在一張桌子吃飯都沒資格。
懷貞公主此時卻是認(rèn)真道,“今日梳理了一下,眼下倒是有一樁生意利潤極大,而且正好是林黨手上掉下來的,之前也都是依靠城中的江湖人物把持,你要是接手,并無多少難度!
顧留白頓時有了興趣,“那是什么生意?”
“茶葉生意。”
懷貞公主道,“先前長安人也沒那么愛喝茶,但林甫為相之后,他自個愛喝茶,好多文人便投其所好,上供各種好茶以換前程不說,還著書寫詩,將煮茶描繪得高雅,這十幾年來,長安茶道盛行,長安略殷實一些的人家,每日里不喝上幾壺茶,倒顯得沒品了。但各地來的茶葉,都是被林黨所控,價格十分高昂,數(shù)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利潤。茶葉的收入,倒是成了林黨這十余年來的主要資費(fèi)來源!
顧留白一點(diǎn)都沒有猶豫,直接搖了搖頭,道:“類似這種生意,我一樣都不能沾手!
懷貞公主心中愕然,秀眉微蹙道,“為何?”
“這些生意太簡單粗暴,囤積居奇,為人詬病!鳖櫫舭灼届o道,“而且在這種時候,這種生意就如同只要從樹上摘成熟果子來賣,盯著的人更多,且不符合李氏利益。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環(huán)節(jié)繁復(fù),一般門閥看不上,或者做不來,但又利潤頗高的生意,而且我只在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賺銀子,最終又利民,李氏還能得相應(yīng)賦稅。唯有李氏都贊成我做的生意,我賺再多銀子,都不會引起李氏的反感,否則我就是下一個林甫!
頓了頓之后,顧留白笑道,“這延康坊里每個幽州來的學(xué)生,都知道我在長安要做的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那種純粹用權(quán)勢營私的事情,其實都是從長安那些尋常百姓手里壓榨銀子,我做的生意,是讓很多事情變得更為順暢,節(jié)省出大筆的銀子出來,那些真正勞心勞力干活的人,能得更多的便宜!
五皇子認(rèn)真的看著顧留白的眉眼。
他懷疑顧留白是故意說得這么高尚,用來拿捏自己的這個姐姐。
但顧留白似乎是認(rèn)真的。
而且自己的這個姐姐明顯就朝著泥沼之中又深深的跨了一步,距離淪陷已經(jīng)不遠(yuǎn)。
她的眼神都不太一樣了。
“原來如此!
懷貞公主甚至給顧留白微躬身行了一禮,“倒是我將你想得勢利了!
該擺的姿態(tài)擺了,該要的好處卻也不能落下。
顧留白淡淡的一笑,趁勢道,“就如今日,那些江湖人物,那些官員家中舞刀弄槍的護(hù)院和門客,游手好閑之徒,整個長安也是不少,這些人流落在街頭一盤散沙,沒什么用處,但卻能作亂。但若是我能將他們都約束起來,當(dāng)用的時候,卻也是不俗的力量。你父皇只要能理解我對這李氏的江山?jīng)]有絲毫興趣,由我來管束這些人,他應(yīng)該是放心的!
懷貞公主敬佩道,“我知道了,我今后會在這些方面來做文章!
顧留白看著五皇子認(rèn)真打量自己的樣子,倒是不由微微一笑,然后問道,“昨夜如此劇變,太子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
懷貞公主道,“昨夜他居于善和坊,沒有和任何一方接觸,今早上開始他倒是設(shè)法在從神策軍手中救下一些官員的家屬!
“顯現(xiàn)仁厚?”五皇子目光頓時劇烈閃動,“他終于有些動作了?他這么做應(yīng)該不是出于李氏的指使吧!
懷貞公主點(diǎn)頭道,“他和我一樣,也接觸不到機(jī)要處!
顧留白看得出懷貞公主的忌憚,“懷貞公主,似乎你也覺得太子并非表面上那么平庸?”
懷貞公主淡然一笑,自然帶出平時的威嚴(yán)模樣,“他何曾平庸過,只是蟄伏而已,他心中十分清楚,如此收益最大。但其實最后龍椅給誰坐,在我看來,倒不是關(guān)乎誰最厲害,而是在于父皇到底喜歡誰。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誰能一舉讓李氏的能力更為強(qiáng)大,讓李氏更能凌駕于眾多門閥之上!
“對了!
懷貞公主一認(rèn)真說話,就是不自覺的露出平時威嚴(yán)的姿態(tài),但目光一落在顧留白的身上,她的聲音就都不自覺的柔和了很多,“你們和六皇子不是關(guān)系匪淺,父皇最近似乎不管他,他應(yīng)該不會被禁足了!
“他能自由走動了?”
五皇子心中一喜,隨即卻是皺眉,“突然這么個變化,里面會不會有什么陰謀?”
懷貞公主平靜道,“除了高大伴,我們這些人也根本琢磨不到父皇的真正心思。父皇接下來要他做什么,我們也猜測不到。”
接著她目光又下意識落在顧留白身上,聲音又瞬間溫柔,“我來急著找你,還有三件事情比較特別!
“……!”懷貞公主還沒說三件到底什么事情,五皇子就頓時無語。
他覺得自己真多余啊。
你這姐,自個都沒發(fā)覺自己看著顧留白的時候,聲音都一下子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