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云的手不由緊了緊。
作為枕邊人,她自是知道,四郎此番如此大搖大擺回來的目的。
首先,肯定是為人子,父母眼看著即將辭別人世。
趕著回來,盼著能見父母最后一面,親自為父母扶靈,親自為父母捧一捧土。
燕華雖然沒有刻意像大明這般,主推以孝治天下。
燕華是德、法、利,三足治天下的格局。
但在燕華,孝道之類的德行,也絲毫不比大明差。
只是,燕華不追求那種僵化的形式罷了。
在燕華,孝敬父母,并不是一定要聽從父母的話,聽從父母的安排。
子女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并且主張大膽的提出來。
父母對待子女,可以將其人生經(jīng)驗傳授給子女,但只能作為子女人生的參考。
就好比祈婳。
現(xiàn)在都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了。
他們的確征詢過丫頭的想法,畢竟,這些年,父皇、母后也幾次來信,甚至派人催促:該給老朱家的寶貝大孫女找個好夫婿了。
可祈婳這丫頭的要求高。
試著和他們選中的燕華青年俊杰認識后,就不愿意了。
對此,他們也沒有強制性安排祈婳的婚姻。
當(dāng)初雍鳴也是如此。
若非雍鳴回來和張麒大哥家閨女看對眼,他們也不會為了順應(yīng)父皇的心思,強逼著雍鳴成婚。
當(dāng)時,父皇可給雍鳴,備選了好多女孩子呢。
諸如此類,在德道方面的改進和變化。
充斥著燕華的方方面面。
……
其次,四郎此番回來,此時,明知道后面的局勢和處境會越來越危險,還要選擇留下來。
送父皇母后最后一程。
其實,還有另外一些目的。
比如,破一個人的‘金身’!
為往后,很多親人的安危做謀劃。
……
可……
真的很危險。
此刻,種種跡象已經(jīng)表明,大哥真的準(zhǔn)備有些動作。
誰都不清楚。
這些動作,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
若只是初結(jié)婚時,只她和四郎兩人時,當(dāng)真沒什么好怕的。
生能同枕。
死能同穴。
沒什么遺憾,沒什么可怕。
可現(xiàn)在,有了孩子,她當(dāng)真是不想冒風(fēng)險。
……
朱棣察覺到徐妙云的擔(dān)憂,看了看周圍左右,確定無人看他們,悄悄伸手握住徐妙云的手。
輕聲道:“無事,最壞不過刀兵相見,孩子們的后路,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徐妙云默默點點頭。
……
于此同時。
福建。
閔鎮(zhèn)。
嗚嗚嗚……
幾艘從燕華駛來的蒸汽海船,拉響汽笛,緩緩駛?cè)敫劭凇?br>
“快快快,燕王燕華的船來了,趕快卸貨,今天的額外津貼又有著落了!
“哈哈,可不是嘛,只要是燕華來的船,裝卸貨物給的價格都比咱們大明的船隊給的高!
“別說話了,有說話的力氣,多搬運點貨物,不但除了酬薪外,還有津貼拿,到了年終的分紅也多,快點快點!
……
一大群碼頭工人,熱鬧議論著,涌向燕華船隊?康拇a頭。
海船?糠(wěn)定后。
甲板船首。
三十來歲的中青年,和船東站在船頭,看著熱鬧的卸貨景象。
“周東家,你們給朝廷碼頭裝卸公司的酬勞很高嗎?”
周東家年逾四十多歲,樂呵呵笑著,伸出三根手指頭,“司長,咱們燕華來的船隊,給出的裝卸酬勞,平均比朝廷這邊的海商高出五成,說實話,要不是咱們燕華,念著都是炎黃子孫,就憑這么高的裝卸酬勞,咱們燕華的海商,就能擊垮朝廷海商,現(xiàn)在可不是十幾年前,咱們燕華海商,被朝廷海商,打壓的憋屈難受時了!
噢?
司長便是軍情司司長方瑞。
方瑞輕噢一聲,好奇問:“為何如此?咱們軍情司,受王爺命令,沒有在朝廷這邊,發(fā)展軍事情報系統(tǒng),我們對這些細節(jié),倒是不甚了解!
這位周東家,其實也是他們軍情司的成員。
燕華的軍情司系統(tǒng),之所以能在海外,遍布天下。
甚至,都安插到,東征的十字軍中。
靠的就是燕華的海商。
軍事情報系統(tǒng),以燕京為中心,依托這些海商的足跡,遍布除大明之外。
所有燕華從海洋,能接觸的國家、政權(quán)、部落……
源源不斷的把各種各樣的消息,送回燕京的軍事情報司這個情報中樞大腦。
又由這個中樞大腦,十幾個小部門,相互配合整理、梳理、分析,去除無用的,將有價值的,呈遞到王爺以及內(nèi)閣。
從而為燕華的戰(zhàn)略決策,做出有力支撐。
可以毫不夸張的說。
燕華擁有當(dāng)今天下,最為完善強大,并且最具先進性的情報系統(tǒng)。
朝廷的錦衣衛(wèi),早不知落后多少代差了。
不過,大明例外。
軍情司在大明,沒有系統(tǒng),只能從海商口中匯總整理。
周東家笑著解釋,“之所以如此,總結(jié)起來,也主要是兩個方面,首先,咱們燕華的貨品,附加價值高,利潤高,這還是販運回朝廷這邊,咱們念著同為炎黃子孫,想著,更多鄉(xiāng)土村社能使用上咱們燕華的機械,推動中原鄉(xiāng)土村社向更高級發(fā)展,所以刻意壓低了利潤……”
……
“其次,就是咱們的海船,我們海商商會,現(xiàn)在還感慨,當(dāng)初王爺推動海商船只更新?lián)Q代的英明決策呢。”
“蒸汽動力海船,效率更高,運行成本更低,這部分節(jié)省下來的成本,就足夠覆蓋裝卸產(chǎn)生的成本了,當(dāng)然,只有搞雇工身股制的碼頭裝卸公司,我們才會給這么高的價格,像金陵,江浙等地,那些碼頭裝卸團體,我們之前給的錢多了,也全都被那些東家,或是幫派頭目自己裝到腰包里了,后來我們就直接不給這么高了,我們給高價,是想盡一份心,幫這些普通工人,可不是為了肥少數(shù)貪得無厭之輩!
“咱們船隊也是搞雇工身股制,咱們的工人,愿意幫這些普通工人,可不愿意,給那些貪得無厭之輩!
……
方瑞耐心聽著周東家嘮叨。
從中剝離有效信息。
唇角漸漸露出笑容。
等周東家說完后。
方瑞笑道:“周東家,走吧,有勞你送我們混入大明境內(nèi),此番,一旦太子對王爺翻臉,咱們王爺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們軍情司也是比較重要的一環(huán),多一手準(zhǔn)備,就多一份保障!
“司長放心,我們這些軍情司外圍人員,也都做好準(zhǔn)備了,從王爺離開燕京開始,每一艘商船上,都已經(jīng)按照軍情司的要求,不但布置了大量海軍退役船員,就連武器都準(zhǔn)備好了,別的不說,我們這些商船,一旦把藏起來的火炮搬出來,炮擊金陵城都辦得到,倒要看,誰敢動王爺一根汗毛!”
方瑞笑笑,眼底卻閃過一抹憂慮。
其實,他是不贊同王爺回來的。
……
日落西山時。
金黃陽光,為整個御花園度上了一層金色。
這個季節(jié),金陵其實并不暖和。
可朱棣等人,已經(jīng)幾次勸說朱元璋、馬秀英回寢殿休息,都被朱元璋、馬秀英拒絕。
“咱和你娘,以后有的是時間休息,可外面的景色,外面的空氣,再不多看幾眼,再不多吸幾口,往后可就沒機會嘍!
朱棣再一次去勸說,被朱元璋揮手制止。
朱棣無奈,只得說了幾句話。
離開,給兩位老人留下單獨說說話的機會。
老頭子和母親的感情,他們都很清楚。
對他們的交代,已經(jīng)交代了。
現(xiàn)在兩個老人,肯定是想說說,屬于他們之間的話。
他們身為孩子,遠遠看著,祝福著,此生也就沒有遺憾了。
朱棣剛要走。
朱元璋抓住朱棣的手,使勁兒緊了緊,可朱棣依舊感到了,這只手的無力。
相較于以前,抓住他的手,叮囑他,太無力了。
朱棣強忍難受,擠出笑容,“爹,有什么還要交代孩兒?”
朱元璋扭頭看看馬秀英。
兩位老人,沖朱棣笑著搖了搖頭。
朱元璋欣慰看著,笑道:“咱們朱家,因你而已經(jīng)改變很多了,莫要再做什么了,夠了,往后,好好過日子,要好好地。”
“咱這輩子,打下這偌大江山,都沒有以有你這么一個兒子驕傲!
朱棣哽咽,點頭,鼻音沉悶,輕嗯一聲。
馬秀英摸了摸朱棣臉頰,笑著說道:“去吧!
……
朱元璋、馬秀英看著朱棣往不遠處,孩子們聚集的地方走去。
眼中滿是欣慰。
朱元璋抬手,胳膊顫顫巍巍,擋在面前,看著金燦燦的夕陽,另一只手,握住馬秀英的手。
自言自語道:“秀英吶,咱這輩子,前二十年,就為了一個活字掙扎,中間二十年,為了一份野心野望奮斗,后面的三十多年,大明立國,是你、是老四,讓咱從故步自封,自滿中清醒,咱不敢說,多么英明神武吧,畢竟,大明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亂象,可咱也能說得上一句,無愧良心了……”
朱元璋說著,感受著馬秀英的手漸漸僵硬,他微微用力,甚至使出全身力氣攥緊都沒有反應(yīng)。
眼睛微紅。
唇角微微顫抖。
卻又笑了。
扭頭看了眼,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蒙漢示范區(qū)毛紡工業(yè)區(qū),紡織出的第一塊毛毯,笑容定格在臉上的馬秀英。
“你……咱還有話要和你說呢,你……也好,這會兒咱不用難為情了!
“秀英吶,咱有句話,其實早想對你說了,從瞧著,咱們家老四,把咱們家妙云丫頭捧在手心時,就想和你說了,可就是抹不開面子,覺得太難為情了!
……
“咱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不是腦袋別褲腰帶上,打著打著,就從一個拿著一只碗,到處化緣的和尚,打成一個皇帝,打下這偌大江山!
“咱最大的幸運,是娶到你啊!
“秀英吶,咱喜歡你,那種沒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喜歡……”
朱元璋說著,擋著余暉的手,無力落下……
唇角噙著笑容,僅能動的眼睛,艱難看向笑容定格在臉上,沒有動靜的馬秀英。
漸漸失去靈動的眼睛,在緩緩無力閉上的同時。
含著化不開的情愫,以及笑意……
最終閉上。
不遠處。
朱棣等人,一直注意著這邊。
當(dāng)看到,朱元璋的手,明顯是不受支配的落下時。
所有人,瞬間紅了眼眶。
“父皇!”
一群人急匆匆跑來,朱標(biāo)悲慟大喊一聲,在朱元璋、馬秀英面前跪下。
眾人跟著跪下。
……
洪武三十六年。
臘月。
十八。
朱元璋、馬秀英還是沒有撐過這一年。
兩個老人,都是面含慈祥笑容,沒有任何遺憾,安詳?shù)淖吡恕?br>
咚咚咚……
當(dāng)皇城內(nèi),九聲鐘鳴響起時。
整個金陵城,聽到鐘聲的人,都知道,大明第一代帝后走了!
消息很快傳開。
舉國同悲!
當(dāng)夜。
路燈照亮,且取消宵禁好些年的金陵城。
一條條弄坊內(nèi)。
身穿麻布素縞的百姓,攜老扶幼,主動走出來,進入洪武大道。
沿著洪武大道,開始向洪武門外皇城廣場集結(jié)。
在洪武門外,叩首祭拜離開的百姓后面,是更多涌來的百姓。
以至于,來的百姓太多,朝廷不得不緊急調(diào)配兵馬入城,協(xié)助維持秩序。
皇城城頭上。
也已經(jīng)一片素縞。
朱棣穿著素縞麻衣。
站在已經(jīng)接管京畿兵權(quán)的湯和身邊,看著下面,叩拜的百姓,聽著耳邊隱約傳來的哭泣聲,雖然悲傷,卻也高興,“二叔,我父皇這輩子,是成功的對吧?”
“雖然對百官苛刻了點,但,看看這些百姓,雖然城池內(nèi)的百姓,并沒有從這場父皇推動的大變革中受惠太多……”
“但,看看這些百姓的自發(fā)行動,也能證明,父皇是成功的對吧,史書以及后人,至少要給父皇一個明君定論吧?”
后世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他真的無法預(yù)判。
畢竟,他是知道的。
有些人,哪怕做了無數(shù)好事。
可也會被潑臟水。
被后世某些別有用心之輩抹黑。
百姓是質(zhì)樸的,也是愚昧的,最容易被人帶節(jié)奏。
他在燕華做那些事,到不在乎后世人如何評價。
可他忽然特別在意,后來人如何評價父皇。
“當(dāng)然是成功的!”湯和鄭重點頭,“不管是史書,亦或是后來人,誰敢抹黑大哥,那就是沒良心!”
“倒是老四你,走吧,陛下希望你能馬上走!
朱棣搖搖頭,往皇城內(nèi)看了眼。
這個時候,皇城內(nèi),已經(jīng)在討論,安排大哥登基了。
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傳統(tǒng)。
上一代皇帝駕崩。
首先并不是治喪。
而是馬上確定新皇,新皇登基后,才是治喪。
“二叔,時局如何發(fā)展,我還不知道,我有可能要破一座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