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春堂中,寂靜無人的午后,正堂內(nèi)室之中透出絲絲涼氣。
內(nèi)室之中的大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面黃肌瘦的華服女子,看起來蒼老無力。
她分明是躺在床上,頭上的釵環(huán)步搖卻一樣也沒少戴,看起來十分怪異。
而最為怪異的是,她的臥床旁邊,放著一座高大的冰山。
此刻她就像一個吸食鴉片的病患,朝著那座冰山伸出枯槁的雙手,感受著絲絲涼氣,渾濁的雙眼中露出滿足的神情。
尚未到五月,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
除了佟貴妃這一處,就連一向最怕熱的陳文心,都還沒開始取用冰山。
按照慣例冰山是不能這么早開始取用的,但今年皇上似乎對于佟貴妃格外寬容,聽到佟貴妃那處宮人稟報,就提前開放了冰庫。
然而,只要是見過佟貴妃現(xiàn)在模樣的人,都不會對皇上的舉動有所誤會。
這樣一個衰老枯朽的女子,是絕對不會有再獲圣寵的可能的。
佟貴妃靜靜地躺在床上,除了雙手朝著冰山伸去外,幾乎看不出生命的跡象。
她只覺得熱,覺得身體像是火山爆發(fā),一股尖銳的灼熱燃燒著她整個身體。
她知道,呂宗高明的醫(yī)術(shù)在她身上出現(xiàn)了悖論。
她的身子并沒有比去年好,正相反,比去年更糟糕了許多……
從凝春堂開始取用冰山之后,寢室中的銅鏡就全都收了起來。
她不想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
這樣子,讓她自己都覺得惡心。
生存的本能讓她只想抱著冰山,她只要冰山,冰山……
“貴妃娘娘——”
小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佟貴妃忽然抖擻了精神。
伺候的宮人都被她趕開了,就算她不趕,那些人也無心再留下伺候她了。
對著她那張臉,有幾個小宮女不害怕?
而她看著那些年輕宮女嬌花一樣的臉頰,更是難忍心痛。
索性都趕開了好,她總歸是躺著,需要服侍的時候喊老嬤嬤們就是了。
而窗外那小太監(jiān)的聲音,卻讓她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沒等里頭的回答,小太監(jiān)自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奴才請貴妃娘娘金安!
佟貴妃看著小椅子的神情,不禁露出了一個笑容,“有消息了?”
“是!
小椅子得意道:“先前只是懷疑,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著實證了。太子幾度在睡夢之中喊勤妃的名字,前幾日更是收用了一個小宮女……”
佟貴妃道:“太子十來歲的年紀(jì),血氣方剛,收用了一個小宮女也是尋常!
皇上像他這個年紀(jì)都已經(jīng)大婚了。
小椅子笑得詭異,“娘娘不知,這個小宮女收進了討源書屋后,太子給她改了個名字。”
“叫勤兒!
佟貴妃先是一愣,而后眼中爆出狂喜的神采。
這熱烈的眼神越發(fā)襯出她肌膚面容的枯槁,仿佛是一具干尸,吸收到了新鮮的血液將要詐起一般。
小椅子看得有些可怖,又有些不甘心,問道:“貴妃娘娘既然知道了這個消息,打算怎么做?奴才一定竭盡所能幫助娘娘!
佟貴妃笑得風(fēng)涼,“怎么?你竟比本宮還憎恨勤妃嗎?”
小椅子的目光怨毒而尖刻,“娘娘不知,當(dāng)初奴才和小桌子一道在永和宮西配殿,伺候勤妃。就因為奴才替德妃娘娘傳了句話,她把奴才趕走了!
佟貴妃雙眼微瞇,沒有說話。
“奴才到了德妃娘娘那里,還以為會飛黃騰達,畢竟當(dāng)時德妃娘娘已經(jīng)是嬪位了,勤妃還只是小小的陳常在而已。”
“誰想到德妃那邊的狗奴才容不下我,把奴才擠兌到了辛者庫做苦役,奴才在辛者庫聽說陳常在封了嬪,那起子狗東西趨炎附勢,聽說奴才背叛過勤妃,使勁做賤奴才!”
“奴才當(dāng)時就發(fā)誓,只要能出得了辛者庫,一定要做出些什么來,讓那些狗東西好好瞧瞧!”
佟貴妃笑得更歡了。
“好奴才,你想的沒錯。旁人作踐你,不就是想攀附勤妃嗎?若不是勤妃,你也不會受那么多欺負(fù)。你做得好啊,事成之后,本宮一定好好打賞你。”
小椅子諂媚地磕了一個頭,“多謝貴妃娘娘,多謝貴妃娘娘!”
……
寢室的門打開,小椅子四周一看,院中并沒有人。
佟貴妃現(xiàn)在這光景,她不讓人伺候,那些宮女們樂得躲遠(yuǎn)一些。
瞧她那張臉,別說年輕的小宮女們,就是他看著都怕。
他也沒指望佟貴妃能給他什么好處,雖說是貴妃,都成這樣了,還能有什么好處給他?
他不稀罕。
現(xiàn)在他唯一想的,就是報仇。
報那些在德妃身邊,擠兌他欺負(fù)他,把他弄到辛者庫去的人的仇。
報那些在辛者庫,對他朝打暮罵、諷刺嘲笑之人的仇。
報那些拿小桌子和他對比,瞧不起他的人的仇。
……
這些仇,歸根到底,還是在陳文心身上。
當(dāng)初他若是知道陳文心之后會有這般造化,他又怎會背叛她投奔德嬪呢?
她一路高升,從嬪位到妃位,到手持鳳印執(zhí)掌后宮,身懷龍?zhí)ァ?br>
每一步她的榮耀,都是他身在地獄一般的痛苦。
他的痛苦,高高在上的勤妃娘娘怎么會知道呢?
小椅子不禁嘿嘿一笑。
他終于找到機會,讓她知道了。
不枉費他拼命地干活,終于在太皇太后大喪之時,趁著大赦得以出來做一個雜役太監(jiān)。
一旦皇上知道,他最愛的皇子,身為儲君的太子爺竟然覬覦他的寵妃,皇上必定不會放過她。
而太子就不會有什么事,皇上再寵愛勤妃,也不會讓國本動搖。
這種事情,歷朝歷代都是以犧牲女人為結(jié)局的。
小椅子越想越好笑,他無聲地笑了很久,笑到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佟貴妃的寢室里實在太冷了,這還沒到夏天,她就開始用那么大一座的冰山了。
也不知道她那什么怪病。
他嘟囔了一聲,順著墻根下的陰影,慢慢地挪出了凝春堂。
寢室之中的佟貴妃湊到冰山旁,大口地呼吸了一口冰氣。
因為用力過猛,她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在后罩房的宮女聽見聲響忙跑進來,攙扶著她,“娘娘沒事吧?快坐下喝口茶!”
佟貴妃抬起頭來,一張干枯發(fā)黃的臉因咳嗽嗆得通紅,越發(fā)面目猙獰。
小宮女嚇了一大跳,不禁朝后退了一步。
“娘娘饒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她連忙跪地求饒,單薄的肩膀瑟縮著,十分恐懼的模樣。
佟貴妃冷笑了一聲,“抬起頭來!
小宮女不敢不從,只得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年輕鮮活的面孔,肌膚白嫩,圓潤的面頰帶著一些嬰兒肥。
她的眼中帶著恐懼,一下子激怒了佟貴妃。
“賤人!”
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一巴掌打在小宮女的面上,干瘦的指骨在她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紅印。
啪地一聲,小宮女嚇得哭了起來。
“賤人,還敢哭!”
佟貴妃幾乎是喪心病狂地扯住了她的頭發(fā),“你竟敢在本宮面前這樣不敬,你知道本宮是誰嗎?本宮是佟佳氏的女兒,是先太后的親侄女,是皇上的貴妃,唯一的貴妃!”
她撕扯著小宮女的面頰,“你竟敢對本宮不敬?你憑什么?就憑你這張臉嗎?你跟勤妃那個小狐媚子一樣,仗著自己年輕的臉對本宮不敬!”
小宮女流著淚拼命搖頭,“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啊……求娘娘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本宮不信!”
她眼前一陣恍惚,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是小宮女,還是陳文心。
她氣得一把推向茶幾,一只白瓷茶盞落地,碎成了幾片。
她從地上撿起一片,在小宮女的臉前比了比,“你年輕,你好看,好啊。本宮就看你如何再仗著這張臉胡作非為!”
佟貴妃一下劃破了小宮女的臉,她痛得大叫一聲,聲音無比凄厲。
“娘娘!奴婢不敢了!求娘娘……!”
一聲接一聲凄厲的慘叫傳出寢室,大白天春日融融,那叫聲卻讓人汗毛直立。
寢室之外,以大嬤嬤為首,伺候佟貴妃的宮女嬤嬤靜靜在站在窗戶底下,誰也沒有做聲。
良久,大宮女綠云輕聲道:“貴妃娘娘這樣,會不會驚動皇上……”
大嬤嬤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驚動了皇上才好,讓大家都看看,佟貴妃成了一副什么鬼樣子。
再看看她滿手鮮血、如同女鬼一般發(fā)瘋發(fā)狂的神情……
她淡淡地?fù)u了搖頭,“驚動了皇上又如何?難道你們敢進去阻止娘娘嗎?”
眾人向后瑟縮著。
佟貴妃的身子如何,她們心里都有數(shù)。
遲早都是一死,就算驚動了皇上,皇上也不會見怪吧?
否則怎么會提前開放冰庫給她呢……
她們可不敢進去阻止佟貴妃,說不準(zhǔn),那鋒利的碎片就劃在她們臉上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她們?nèi)匀混o靜地站在窗外。
終于,那凄厲的慘叫聲停止了。
房門打開,一具滿面爛肉的女子尸體倒在血泊中,她圓睜著眼——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