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乾清宮接見了陳希亥,心里略有些歉疚。
她早就聽陳文心說過,陳家有五個孩子,只有她一個是女孩。
陳希亥夫婦乃至親族朋友,都對她十分疼愛。
如今陳文心這樣,也不知道陳希亥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他在坐榻上坐定,道:“請他進來罷!
李德全頷首領(lǐng)命,朝著殿外高聲道:“傳一等侍衛(wèi)陳希亥覲見。”
皇上不悅地看他一眼,“這么大聲做什么,你就不會親自出去傳么?把你懶得!
李德全一時語塞,皇上方才沒說怎么傳,他不就按照禮節(jié)來傳嗎?
若是從前勤嬪娘娘還得寵的光景,他一定是會親自去外頭傳的。
宮里的人所辦的事,說到底還不是看皇上的臉色?
“皇上,您方才沒說怎么傳啊……”
李德全小聲地辯解了一句,這回輪到皇上語塞了。
宮里的人都擅長見風(fēng)使舵,李德全日日跟在自己身邊,明知道自己對陳文心的感情,他還是……
還是在陳文心失寵之后,下意識地選擇了怠慢陳文心的父親。
李德全如此,那宮中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了。
怪道呂宗說她心神不寧,氣血郁結(jié)。
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她恐怕聽了太多的惡言,受了太多眼刀語劍。
皇上嘆了一口氣,沒再指責(zé)李德全什么。
若說始作俑者,是他。
一個身著補服的身影從殿外走進來,陳希亥躬身低頭,在距離皇上十步遠(yuǎn)的地方下跪行禮。
“臣一等侍衛(wèi)陳希亥,請皇上圣安!
皇上道:“免禮。朕在此處見你,就是不想你過于拘泥君臣禮節(jié)!
原本皇上接見朝臣都是端坐在金座之上的,今兒只是隨意地坐在東間榻上罷了。
陳希亥似乎比他上一次見到的時候蒼老了不少,低頭行禮時,頭上的白發(fā)都明顯了許多。
他拱手道:“皇上天恩,微臣自當(dāng)感激,但君臣禮法不敢廢!
皇上道:“卿坐下再說話。”
李德全搬來一張繡墩,陳希亥再三再四告罪,方才半個屁股挨座地坐下了。
皇上心內(nèi)暗嘆,一個月的風(fēng)水流轉(zhuǎn),陳希亥話語間也生疏了許多。
“啟稟皇上,臣這次冒昧求見,是有不情之請,望皇上海涵。”
陳希亥一向老實本分,從不爭功爭勝。他這回,又會請求自己什么呢?
皇上道:“卿但說無妨!
陳希亥拱手,“微臣是外臣,不敢干預(yù)皇上后宮家事。只是外頭流言紛紛,道勤嬪娘娘暴病,臣實在,臣……”
他說著便停了下來,眼眶發(fā)紅,情緒激動。
皇上忙道:“卿在宮中當(dāng)差已久,如何不知這流言最是不可信的?念念無事,只是……只是南巡時得了風(fēng)寒留下的病根兒罷了。”
陳希亥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一般,面容愁苦。
在皇上面前就像一個,得知女兒重病的、平凡百姓家的父親一樣。
皇上心有戚戚然,想著陳文心如今還昏迷在床上,他只得尋個借口先穩(wěn)住陳希亥。
陳希亥苦笑,“皇上說勤嬪娘娘沒事,臣,也就放心了……”
他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的,嘴唇蠕動著,欲言又止。
“卿有何話?不必拘束,但說無妨!
陳希亥猶豫了片刻,似乎下了一個什么重大的決定,跪地朝著皇上大禮一拜。
“這是做什么?”
皇上忙叫李德全快把陳希亥扶起來,只見他老淚縱橫,對皇上道:“臣的不情之請,是請求皇上開恩,讓勤嬪娘娘出宮省親!
省親?
皇上萬萬沒想到陳希亥提的請求是這個,現(xiàn)在陳文心病倒了,如何能夠回家省親呢?
他安慰陳希亥道:“朕知道卿心疼女兒,既如此,朕就恩準(zhǔn)你夫人進宮探望勤嬪。省親也不過是小事,只是得等她身子痊愈了才好走動!
陳希亥顫抖著手,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來。
“皇上明鑒,這是幾日前,勤嬪娘娘傳來的家書!
陳希亥把信雙手捧上,不等李德全來接,皇上已經(jīng)直接拿到了手上。
李德全不禁腹誹,皇上竟然如此緊張勤嬪娘娘的書信么?
他拆開那封信一看,信上有些稚嫩的筆跡,透著娟秀明麗。
這的確是陳文心的字。
“父親,見信如面,勿甚牽掛不孝女!
她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說話,顯得格外嚴(yán)肅。
“近日偶感心緒不暢,身無可依,思念雙親!
小孩子家就是這樣的,不開心了就想回家,想父母。
陳文心可不就是個小孩子么?
“若有一日,吾病重難行,但求父親向圣上稟明,準(zhǔn)女兒歸家省親。”
原來,陳文心早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支撐不住,所以早早寫信告訴了陳希亥,讓他在自己重病之時求一道省親的恩旨。
“心中唯牽掛此事,萬望父親不忘,切記切記!”
那兩句重復(fù)的切記,字跡顯得凌厲潦草了起來,似乎在隱忍著深深的哀愁。
怪不得陳希亥顯得這般悲傷,陳文心這封信,幾乎就等于一封絕筆信。
其中蘊含著,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xiāng)難的悲怮。
她就這樣想離開嗎?
他給了她多少傷害,讓她迫切于想離開皇宮,連等病愈都等不及。
皇上的手抖了抖,把那封信放下。
“念念年幼,受了些委屈就想家了,朕明白。卿也不必過分掛念,多是孩子話罷了,哪里就到這樣壞的地步?”
他手里無意識地把那信折好,而后放進了信封里原樣裝好。
“若是不信,朕現(xiàn)在就把呂宗叫來,讓他給你說說。”
陳希亥聽著這話不像敷衍,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臣御前失儀了……”
皇上不禁暗想,陳希亥還算是掌得住的。要是陳文義聽到這個消息,恐怕當(dāng)著他的面就敢發(fā)火。
有才能的人脾氣總是會大些,當(dāng)權(quán)者也愿意慣著些。
陳文義如此,陳文心還不也是?
因為皇上喜歡她,把她慣得這樣驕傲,眼里一點沙子也揉不得。
然而陳希亥執(zhí)著地請求皇上,“只是……勤嬪娘娘千叮萬囑,臣這個父親無用,也只想完成她這個心愿。”
他有些惱怒,怎么這樣說了,陳希亥還是這樣堅持?
他難道不知道挪動病人,只會加重她的病情嗎?
不對。
陳希亥不是陳文義,他沒有這么不懂分寸。
除非……
他真的很確定,陳文心在宮里,只會更加病重……
父女連心,這份血緣的默契,他永遠(yuǎn)無法逾越。
空氣仿佛凝滯,陳希亥垂首跪地,皇上低頭不語。
李德全悄悄抬頭瞧了一眼,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些許聲音。
皇上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不想讓陳文心離開宮里,尤其在她身染病癥之時。
然而,他雖是九五之尊,亦難以拒絕陳希亥,拒絕他一顆為人父的慈心。
陳希亥的態(tài)度是柔順的,他為人臣子,無法強要皇上做什么決定。
可他還是一個父親,他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在病倒之時最后一個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
一個外剛內(nèi)柔,一個外柔內(nèi)剛。
兩人彼此對峙,誰也不肯妥協(xié)。
良久,皇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卿執(zhí)意如此,朕便……允準(zhǔn)此請!
不單是為陳希亥的執(zhí)意,也為陳文心的執(zhí)意。
他做出這個決定,仿佛徹底松了一口氣。
他緊緊皺著的眉頭松弛了下來,那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滋味,又涌上了心頭。
陳希亥則是真的松了一口氣,把女兒接回家,他愿意傾家蕩產(chǎn)用盡最珍貴的藥材,來給她治病。
更何況,她這病主要還是心病。
陳文心是個孝順顧家的孩子,只要她回到家,陳希亥有把握能讓她好起來。
“臣,叩謝皇上圣恩!
他大禮參拜,心存感激。
皇上并非是薄情之人,否則也不會允準(zhǔn)省親之事。
他還年輕,陳文心更是。
但愿這只是年輕小夫妻的一時意氣,而非認(rèn)真。
否則,陳文心這一生要怎么過……
皇上親手扶起他,讓他坐到椅子上。
“朕必須看到她醒來,才能讓她離開。另外……朕給陳家新賜的園子,是仿著念念南巡時想看而未得的獅子園改的!
“陳家府邸地方不算大,就讓她到園子里養(yǎng)病吧。園子里風(fēng)景宜人,對她的病情也有好處。”
那處園子剛剛改建好,因為出了陳文心的事,陳家人還未曾去開園。
陳希亥略一思忖,園子現(xiàn)在也是陳家的產(chǎn)業(yè)了,到那去也確實比府里寬敞。
他拱手道:“謹(jǐn)遵皇上旨意!
皇上朝窗外望了一眼,望見一只烏鴉從遠(yuǎn)處飛來,落在了乾清宮殿外的大樹上。
烏鴉還巢,念念也要回家了。
“那處園子,朕便賜名為念心園。她出宮省親之時,御賜牌匾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