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州停留了三日之久,他們再度啟程向南而去。
皇上的主要目的地在江南,所以沿途上他們幾乎一直在趕路。在德州停留也是因為那貪官賈如珠,橫生枝節(jié)。
賈麟原最后沒有受到懲罰,皇上命他暫管德州政務(wù),待京中吏部重新?lián)苓x德州縣令下來。
皇上最動容的是他的孝道,他的不檢舉也是為了自己的生母,能夠安享晚年。何況他搜集了賈如珠的罪證,也算是將功補(bǔ)過了。
陳文義頗為欣賞此人,直道若是他日后還能調(diào)回京中,成為陳文義麾下一員就好了。
皇上又命王熙擬信,六百里加急送回京中,斥罵佟國維。
京中之人知道皇上出巡的不算多,佟國維就是其中一個。
皇上這信是密信,并不對外公開。佟國維接了信心中焦慮,面上又不能露出來。
他又不傻,皇上密信來罵他,他還自己公開丟自己的臉不成?
皇上指責(zé)他包庇賈如珠魚肉鄉(xiāng)里,還違反大清例律,讓他親兄弟二人同為一縣縣令與縣尉。
這賈如珠他根本沒有印象,細(xì)細(xì)查來,才知道原來是佟佳氏遠(yuǎn)支一房的姻親。
他只能吞了這口氣,佟佳氏一族人口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但他們仗的都是佟國維的勢,這是毋庸置疑的。
誰叫皇上的生母是他的姊妹,宮中的貴妃是他的女兒呢?
這偌大的佟佳氏一族,既是他的榮耀,也是他的負(fù)擔(dān)。
陳文心看了王熙擬的那封信,不得不說這王大學(xué)士除了說話有理有據(jù),罵起人來也是毫不含糊的。
最可怕的就是這種罵人不帶臟字的了。
皇上罵人,當(dāng)然不能帶著對方的直系親屬,甚至是身體器官。
陳文心所不理解的是,為什么皇上不處置那濟(jì)南府知府,他至少也有一個御下不嚴(yán)的失職之罪。
皇上倚在馬車車壁上,聞言一笑,“你當(dāng)朕這般糊涂,看不出那知府心虛么?”
賈如珠敢如此肆無忌憚,要說沒有給濟(jì)南府知府什么好處,皇上是不會相信的。
沒有好處,豈會這樣包庇?
哪怕沒有包庇,如此失察自己下屬的州縣,也不是什么好官。
“你肯定瞧出來了,只是為何不治他?”
“若是治了他,也不是什么大罪名。只是這樣一來,朕又叫誰去治這個賈如珠?”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旁人可以嫉惡如仇,朕卻不得不顧及大局!
“商君主張嚴(yán)刑重法,最后他自己都落得身首異處。朕以為還是儒家的中庸思想好,對有些人要嚴(yán)查,對有些人要寬松!
要是把所有在地方上有失誤之處的官員都查辦了,還有誰來替皇上辦事呢?
皇上的話讓她豁然開朗。
她不得不承認(rèn),皇上是一位開明的君主。他高瞻遠(yuǎn)矚,目光絕不拘泥于眼下。
他想的更多的,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這樣的皇上,讓陳文心覺得既熟悉,又格外陌生。
車行過平原縣七里鋪,又經(jīng)禹城,而后到了濟(jì)南府府城。
皇上甚喜趵突泉和珍珠泉,和兩位大學(xué)士題詞、寫匾樂此不疲。
只有陳文心對大明湖十分感興趣。
她身著一襲桃紅色的蘇繡,在微微細(xì)雨中手持紙傘,沿著大明湖湖堤行走。
白露白霜二人緊跟在身后,一眾兵士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頭。
皇上坐在湖邊的亭中聽雨品茗,遠(yuǎn)遠(yuǎn)見著她走來。桃紅色的妍麗身影,映著湖堤綠柳,分外好看。
皇上看著她婷婷裊裊地走入亭中,將那傘遞給身后的白露。
她上前,施然一福。
“皇上,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皇上一愣,“夏雨荷是何人?”
緊接著便見陳文心掩口大笑,一屁股坐在皇上身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皇上沒明白她在笑什么,非要追問那夏雨荷是何人。
難道陳文心要告訴他,夏雨荷是你孫媳婦?
她想了想,斟酌著語氣道:“是我進(jìn)宮前在外頭聽的一本書,書上這個夏雨荷,是皇上的……”
該用什么身份來形容呢?
陳文心最后想到了一個最貼切的詞兒,“外室!
皇上來了興致,“書里這皇上的都城在濟(jì)南嗎?為何把外室養(yǎng)在大明湖畔?”
“不在濟(jì)南,就在京城。他不是有意把外室養(yǎng)在這兒的,是他像夫君這樣出巡,在大明湖畔見著夏雨荷,就迷上她了。”
皇上笑道:“那這書到后頭,夏雨荷肯定被皇上迎進(jìn)宮當(dāng)妃嬪,乃至是皇后了吧?”
民間有一等說書人,編的書最是可笑了。
譬如什么才子佳人的,一個千金大小姐,見著一個弱質(zhì)書生就看上他了。也不顧名節(jié)廉恥,就把清白也給人家了。
這樣的書生還能中狀元,還能回來娶這個不知廉恥的小姐?
那也是奇事了。
實則,這些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的故事,都是那起子市井之人編的。他們哪里知道官戶人家是怎樣的規(guī)矩,就胡編這些。
不過是滿足小百姓的樂子罷了,讓他們的窮酸書生又有美麗小姐送上門,又能中狀元。
說直白了,就是把白日做夢的內(nèi)容寫進(jìn)了書里。
皇上年少時候也是看過這些話本子什么的,初時還覺有趣,后來越看越離譜。
按照小百姓的夢想,這一個民女夏雨荷,定是被皇上帶進(jìn)宮封了高位的。
沒想到陳文心搖頭道:“這皇上始亂終棄,把夏雨荷丟在這里。過了十八年,夏雨荷生了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回去找皇上!
皇上失笑,“這更是沒譜了,既是皇家血脈,怎會過了十八年皇上還不知道有個她呢?這皇上也是糊涂得緊!
陳文心想,如果是玄燁遇見這么個夏雨荷,他就算想始亂終棄,也會在云雨之后吩咐李德全——
不留!
那就沒夏紫薇什么事兒了。
他們這里正說著書,外頭走進(jìn)來三個身披蓑衣的身影,原是呂宗、王熙和黃機(jī)。
蓑衣帶著毛刺,蓑草個個向外張開,看起來整個人都大了一圈。冷不防一看,還叫人嚇一大跳。
皇上看了陳文心在雨中執(zhí)傘漫步的優(yōu)雅姿態(tài),再一看這三人穿著這蠢笨的蓑衣,真叫人倒胃口。
蓑衣叫人倒胃口,他們手里提的木桶可讓陳文心有胃口的很。
原來這幾位大人方才雨中垂釣去了,木桶里游著幾尾灰青色的鯽魚,很是鮮活。
呂宗道:“這魚兒雖小,卻活潑得很,夫人若是喜歡便留著賞玩。”
陳文心搖搖頭,“賞玩多可惜,這么些魚兒,夠煮湯喝了!
皇上就知道陳文心到哪都忘不了吃,便道:“這是些什么魚,能吃么?”
這話是問呂宗了,他是太醫(yī),對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應(yīng)該最清楚不過。
呂宗一時語塞。
他去釣魚才不是為了吃呢,他也是第一次來濟(jì)南,哪里知道這水里的魚能吃不能吃……
見呂宗語塞,陳文心看向王熙和黃機(jī),只見這兩位大人也一臉茫然。
看來這鯽魚太過平民化了,這些大人們都沒吃過。
他們沒吃過,皇上就更沒吃過了。
陳文心耐心地解釋道:“這個魚名叫鯽魚,雖然小些,還是可以吃的。而且肉質(zhì)十分鮮美,煮出來的湯香濃可口!
皇上一挑眉,陳文心這么愛吃,比眾人多認(rèn)識一種魚也不算奇怪。
不過……
“各位先生,有誰會燒湯嗎?”
皇上問王熙三人,他知道陳文心是不會的。
自來也沒聽她下過廚。
三位大人齊齊搖頭,皇上便道:“蘭襄去附近巡查了,很快就回來,不知道他會不會燒湯?”
陳文義要是會燒湯,那母豬也會上樹了。
陳文心自告奮勇,“我來燒!”
“燒什么?”
陳文義正好巡查完回來,便聽到陳文心慷慨激昂地說她來燒這句話。
待知道是燒魚湯以后,陳文義翹起嘴角笑了,“老爺,我和夫人在家十四年,從未見過她燒湯!
啊不,如果開水算湯的話,那么陳文心是燒過的。
皇上一臉要笑不笑,他就知道是這樣。
“夫人若是真想吃,不如送去城中酒樓做罷?只是要等雨停了才好走些。”
陳文心果斷拒絕了王熙的提議。
什么意思,都看不起她是不是?
都不信她能燒魚湯是不是?
她偏要燒給他們看看。
馬車上有爐子和炭火,一應(yīng)刀盤碗筷都是現(xiàn)成的。
就地在亭子里搭起了爐子,爐上放了一只砂鍋。
陳文心叫余杰來幫忙殺魚,拒絕了白露她們的幫忙,省得叫人以為是白露她們代做的。
“把肚里的東西刮干凈,不能留下一點(diǎn)兒!
陳文心指揮著余杰,自己卻不敢看殺魚。
皇上和陳文義等都坐在亭子另一邊,邊說著話,時不時地看她這邊的場景。
只見余杰剖洗干凈了那幾條小魚后,陳文心先是往砂鍋中倒了油,然后放入了那些魚。
油鍋冒出吱吱的聲音,皇上不由得一笑。
眾人也看出了皇上在笑什么,也不知勤嬪娘娘到底是燒魚湯,還是在煎魚?
等鍋中冒出了魚香味,她才倒入清水,并放下蔥姜。
馬車上有這些調(diào)味材料,是以備不時之需。不過不是很多,也就是油鹽糖醋,蔥姜花椒之類的。
這對于陳文心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這道鯽魚湯可是最能唬人的,過程簡單,但是味道絕佳。
她平時不下廚,是因為她懶得。
正好在宮里,也沒有要嬪妃親自下廚的必要。
她樂得清閑。
但是今天當(dāng)著皇上、陳文義和幾位大人的面,她必須要露一手,讓大家刮目相看。
她可不是只會吃而已。
亭外細(xì)雨潺潺,亭中魚香已起。
統(tǒng)共不過是幾尾小魚,很快就燒好了。
余杰把湯端上亭中的石桌,掀開蓋子,一股濃香撲面而來。
陳文心親自用銀碗盛出湯來,只見湯汁如牛乳一般白,魚肉鮮嫩光滑。
她先盛了一小碗給皇上,然后是陳文義和王熙、黃機(jī)和呂宗。
最后給自己也留了一碗。
王熙等人看魚湯鮮美,也不敢馬上就喝,紛紛和她告罪。
這可是勤嬪娘娘親手燒的,比皇上賞的御膳還有體面!
若不是在宮外,他們哪有這福氣。
陳文義嘗了一口那魚湯,滋味鮮美,可謂是色香味俱全。
他盯著陳文心,第一次感覺到了她的陌生。
宮中是不會有鯽魚這樣的東西的,她在母家也從未燒過。
那么,她到底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燒鯽魚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