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遼東巡撫黎玉田正帶著寧遠城中的文武官員列隊相迎。
朱慈烺走馬上前，接受眾人的參見。
遼東的軍政，統(tǒng)歸遼東督師范志完，民政為遼東巡撫黎玉田，當(dāng)然了，巡撫也是可以管軍政的，不過權(quán)力比督師小的多了，現(xiàn)在范志完駐山海關(guān)，黎玉田則是駐寧遠。
上一次在山海關(guān)，朱慈烺已經(jīng)見過了黎玉田。歷史上，黎玉田是一個貳臣，不過其在遼東巡撫的任上，還算是撤職的，松錦之戰(zhàn)后，遼東巡撫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極度危險的職位，黎玉田敢于赴任，并在崇禎十六年，和吳三桂兩人通力合作，擊退建虜對寧遠的進攻，甲申之變時又配合吳三桂撤離百姓，說明其還是一定膽氣和能力的。
站在寧遠城前，朱慈烺仰頭望。
寧遠城門有四：東曰春和；南曰延輝；西曰永寧；北曰威遠。
整個寧遠城略呈正方形，城高三丈，四門城門之外都修筑有半圓形的甕城。城墻基砌青色條石，外砌大塊青磚，內(nèi)壘巨型塊石，中間夾夯黃土。城上各有兩層樓閣、圍廊式箭樓，分別各有坡形砌登道，四面還修筑有炮臺，上面架設(shè)紅夷大炮。
這樣的堅城，但是糧草充足，絕對不是輕易可以被攻破的。
進入城中，首先看到的就是街道正中的一座高大鼓樓，鼓樓上下中間是通向四條大街的十字券洞--這樣的建筑在明代城池中很是普通，但不同的是，寧遠鼓樓比內(nèi)地一般鼓樓高大許多，這和當(dāng)初修建它的用途有關(guān)---鼓樓平時報曉更辰，戰(zhàn)時是擊鼓進軍的號令所在，所以必須修建的高大，隱隱地，比城墻還要高一截。
寧遠是前線，因此城中居民大部分都是軍戶，時值黃昏，又是太子駕到，因此城中已經(jīng)戒嚴(yán)，街道上看不到一個百姓，朱慈烺走馬而行，目光掃視街道兩邊的店鋪和民居，比起內(nèi)地城池，街上的店鋪明顯稀少，大部分都是民居，但鐵匠鋪卻明顯比內(nèi)地城池多，由此可知，寧遠的軍武還是相當(dāng)強盛的。
這一夜，朱慈烺就住在遼東巡撫衙門。
夜深了，但朱慈烺卻依然心潮起伏，耳聽著城中隱約響起的鐘鼓聲，想了很多人，也想了很多事，翻來覆去，根本無法入眠……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去往城中大校場，檢閱寧遠駐軍。
寧遠常備駐軍大約在兩萬人左右，除了八千人的精銳戰(zhàn)兵，剩下的一萬二都是輔兵，而這八千人中，騎兵占據(jù)了五千，就如史書記載的那樣，關(guān)寧騎兵果然是大明第一騎兵，盔甲明亮，戰(zhàn)馬雄健，只就軍容，就足以碾壓朱慈烺所見過的所有大明騎兵了，五千騎兵，軍旗如海，兩萬個馬蹄在校場上翻飛，其勢非常驚人。
“殿下，朝廷體諒，遼東鎮(zhèn)去年的欠餉都已經(jīng)清算，將士們士氣高漲……”遼東巡撫黎玉田匯報。
朱慈烺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有一點不舒服。
大明九邊重鎮(zhèn)，朝廷最照顧的就是遼東鎮(zhèn)，遼東鎮(zhèn)一年耗費的錢糧，相當(dāng)于其他八鎮(zhèn)的總和，但這么多的銀子花下去，卻不能保證遼東的勝利。
原因就是很大一部分被貪墨、截留了。
以遼餉為例，自遼東戰(zhàn)事起，從萬歷四十六年四月開始，到天啟元年，前后不到四年時間，遼餉用銀即達一千七百二十萬兩，平均每年支遼餉四百多萬兩。前三次遼餉加派共九厘，合計加征銀兩四百八十多萬兩。
但這些沾滿百姓血淚，朝廷費勁心力征收上來的餉銀，并沒有全部發(fā)放到每一個為國效命的士兵手中。銀兩發(fā)放過程中，各級官僚和將領(lǐng)，層層貪污和克扣，以至于一百變五十，五十變二十，前線將士一邊為國效命，一邊要為家人的生計犯愁。
不止遼東鎮(zhèn)，各地軍鎮(zhèn)都是如此。
身為一個穿越者，對餉銀黑幕有深惡痛絕的了解，因此朱慈烺撫軍京營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革餉銀發(fā)放制度---餉銀的發(fā)放不再是層層逐級，由將官代領(lǐng)，而是士兵本人親自領(lǐng)取，其他人，哪怕就是各營主官，也不得代領(lǐng)。
餉銀司脫離主官的管轄，直接歸京營撫軍、也就是太子領(lǐng)導(dǎo)，直接對太子負(fù)責(zé)，清楚的身份木牌、士兵編號和思想教導(dǎo)官的嚴(yán)格監(jiān)督，各級軍官們想要在士兵們的軍餉上動手腳，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
京營餉銀司是一個范本，在朱慈烺的謀劃里，未來要推廣到全國，但現(xiàn)在還不行，尤其是像遼東鎮(zhèn)，或者是左良玉那種已經(jīng)有軍閥跡象的軍鎮(zhèn)，更是不宜輕動----為了大局的穩(wěn)定，朱慈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咽，假裝不知。
眼前的寧遠軍就是這樣。
明知道下面很多的底層士兵，只能領(lǐng)到朝廷分發(fā)給他們的一半軍餉，但作為帝國的儲君，皇朝第二人，卻不能發(fā)作。
悲哀嗎？
但這就是改革和革命的區(qū)別。革命就是推倒重來，人頭滾滾，從體制到人員，零容忍，不管青苗還是雜草，全部清除；改革卻是循序漸進，為了更大的目標(biāo)，對一些骯臟必須暫時隱忍。
……
中午，朱慈烺就在校場邊，和寧遠城中把總以上的將官共進午餐。而一些在檢閱之中表現(xiàn)不俗的將士，也被朱慈烺特準(zhǔn)一起參加，并接受賞銀。
其中一個人引起了朱慈烺的興趣。
大明崇禎十七年，有個朝鮮人踉踉蹌蹌地來到位在北京昌平縣城外的崇禎帝墓前，絕食七日七夜而死。
這個朝鮮人叫崔孝一。
崔孝一，朝鮮關(guān)西人，本是朝鮮士兵，朝鮮投靠建虜后，逼著朝鮮派兵相助，每戰(zhàn)，崔孝一不殺明兵，只是虛假應(yīng)付。崇禎末年，崔孝一舉家浮海，在山東登州海邊登陸，后輾轉(zhuǎn)投靠寧遠總兵吳三桂，與建虜作戰(zhàn)。
甲申之變，崇禎帝自縊的消息傳到山海關(guān)時，「慟哭六軍俱縞素」，崔孝一的天都塌了，天子死社稷了！他這個屬國子民，還能為誰而戰(zhàn)？更要命的是，他的總兵官吳三桂已剃頭降清，要當(dāng)建虜?shù)鸟R前卒了，崔孝一心膽欲裂，萬念俱灰，歷盡艱辛來到荒涼的皇帝墓前，絕食七日而死。
現(xiàn)在是崇禎十六年，崔孝一還是吳三桂軍中的一個百總，箭術(shù)精絕，剛才連發(fā)五箭，箭箭中靶心，朱慈烺驚奇，問起姓名，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令人感到無比悲愴的那個朝鮮人崔孝一。
烈士，何止中華才有？
崔孝一今年三十五歲，正是盛年，單眼皮，仔細看，就能看出他朝鮮人的長相，雖然前世里，朱慈烺對“韓”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但對眼前的崔孝一，卻是充滿了敬佩，于是他滿了一杯酒，親自賜給崔孝一。
崔孝一誠惶誠恐，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大明太子的親自賜酒，雙膝跪倒，滿臉通紅，熱烈盈眶的接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有此殊榮，就算是死也值了。
“未來截斷建虜和朝鮮的聯(lián)系，從朝鮮登陸，攻擊建虜后方，崔孝一這一些朝鮮義士必有大用……”朱慈烺暗想。
下午，朱慈烺登上寧遠城，查看架設(shè)在炮臺上的那些紅夷大炮，天啟元年，朝廷重金購置紅夷大炮，一半放置在了京師，另一個都拉到了遼東，其中寧遠城分得重型紅夷大炮六門，寧遠大捷中，正是因為有這六門紅夷大炮的相助，袁崇煥才能擊退建虜大軍的圍攻。
湯若望現(xiàn)在在鎮(zhèn)虜廠鑄造的其實是仿制品，寧遠城頭的這六門，是實實在在的紅夷鑄造。
站在寧遠城頭，朱慈烺遠望松山、錦州的方向，心中泛起一陣凄涼……
城頭下來，又去了軍械庫，糧倉，馬廄，弓箭盔甲坊---寧遠自己制造弓箭和鎧甲，甚至自己鑄炮，后世里，就有一尊篆有吳三桂名字的紅夷大炮被發(fā)現(xiàn)。原本，只有京師的鎮(zhèn)虜廠能鑄造紅夷大炮，但寧遠距離京師遙遠，而重型紅夷大炮光是炮身的重量就達到了2噸多重，加上炮車重量便超過了4噸，一門大炮需要12頭犍牛拖拉，三十名軍士負(fù)責(zé)運送，從京師到寧遠800里，差不多一個月才能運到寧遠，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延遲到兩個月也是常有的，因此歷任遼東巡撫都請求朝廷在寧遠設(shè)置炮廠，這一請求，在松錦之戰(zhàn)后被答應(yīng)，現(xiàn)在寧遠城中有一個小型的鑄炮廠。。
一邊巡視，聽取黎玉田、吳三桂等人的匯報，一邊想著寧遠的守預(yù)之策。
如果今冬能頂住建虜?shù)娜肴�，建虜實力受損，短時間無法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進攻，以寧遠現(xiàn)在的兵力和防守強度，繼續(xù)堅守是不成任何問題的，但如果抵御建虜入塞失敗，關(guān)內(nèi)兵力捉襟見肘，那么，寧遠就非是要放棄不可---寧遠是前線，各個軍械的制造和維護，應(yīng)由盡有，這樣的地方如果被建虜攻破，對大明的損失無可計量
不慮勝先慮敗，這是朱慈烺思索戰(zhàn)事的基礎(chǔ)。
“殿下，少詹事黃道周來了……”從鑄炮廠出來，朱慈烺順路轉(zhuǎn)了一下鑄炮廠邊的一處軍營，不想剛到營中，中軍官佟定方就疾步來到身后，小聲報。
“嗯？”朱慈烺微微驚訝，黃道周不是在京師嗎？怎么跑這里來了？少詹事是五品的太子官，沒有圣令，是不能輕易離京的，忽然到寧遠，難道是拿了父皇的圣旨？又或者是京師出了什么事？
很快，穿著藍色官袍，風(fēng)塵仆仆的黃道周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跪拜之前，朱慈烺清楚看到，黃道周一臉疲憊，眼睛里有血絲，兩只腿軟綿無力，身子也有點踉蹌，明顯就是長途跋涉，急趕而來。
朱慈烺急忙令人賜座，心中更驚疑：黃道周這是所謂何來��？
黃道周卻不座，推開于海的攙扶，向太子行禮，痛心疾首的說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為大明太子，只帶了五百武襄左衛(wèi)就到了寧遠前線，以身犯險，若是建虜大兵來襲，忽然包圍寧遠，那豈不是天崩地裂的大禍?zhǔn)�？到時，朝廷要如何，陛下又要如何？此種情景，殿下想過沒有？”
原來，太子秘密出京的事情，事先黃道周等一干詹事府的官員并不知情，太子府以太子身體微有恙，正在休養(yǎng)，不見任何人為理由，推掉了所有詹事府官員想要面見太子的請求。
不同于其他人，黃道周一開始就感覺事情可疑，太子身體一向康健，除了前年落水，再沒有聽說過有什么病災(zāi)，去年更是領(lǐng)軍出征，縱馬馳騁，風(fēng)里雨里，都顯出少年英姿，怎么可能這么無聲無息的就病了？
三天后，黃道周終于是坐不住了，親自到太醫(yī)院去打聽，卻發(fā)現(xiàn)太醫(yī)根本沒有去過太子府，心知事情有異，于是他急忙去見崇禎帝。
在黃道周的逼問之下，崇禎帝只能說出實情，說太子到寧遠，勘察遼東軍事去了。
黃道周聽罷大吃一驚，跪倒在地，聲聲切切，說寧遠是前線，如果建虜大軍忽然圍困寧遠，太子身在寧遠該如何是好？
崇禎帝最初并不在意，認(rèn)為建虜興兵都在秋冬季，春夏季很少有動作，不必?fù)?dān)心，不過在黃道周連番苦諫之下，他也有點動搖了，于是就令王承恩派人去將太子追回來，黃道周主動請纓，要求同去，崇禎帝同意了。于是黃老先生就跟隨司禮監(jiān)的一個太監(jiān)連同詹事府的兩個官員，棄車騎馬，向遼東而來了。
因為他們原本就落后三天，加上在關(guān)內(nèi)時，太子一路疾行，他們根本追不上，幸虧太子出關(guān)之后，速度慢了下來，如此他們才勉勉強強，在太子到達寧遠的第二天，也追到了寧遠城。
聽完黃道周的諫言，看著他疲憊老邁的身軀，一臉的赤誠和關(guān)心，朱慈烺胸中有感動，同時卻也微微苦笑。
黃道周是袁可立的學(xué)生，又和劉宗周同列為當(dāng)代大儒，共稱雙周，絕對的東林一黨，不過和只擅清談和教學(xué)的劉宗周不同，黃道周還是有些做事能力的，擔(dān)任詹事府少詹事之后，屢屢向太子諫言，雖然太子不聽，但他卻也沒有像劉宗周那樣，撂下攤子不管，而時竭盡全力，想盡辦法的要將自己的主張灌輸?shù)教拥哪X子里，即便一直碰壁，但始終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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