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曾經(jīng)日日管著九城稅收的海岱門,一條夜夜飄著酒香的菖蒲河,它們見證了大驪王朝的崛起和強盛,先是從藩屬國翻變?yōu)樽谥鲊,再到一國即一洲,一代代的大驪,文人衙署出名相,沙場邊軍出大將,俱是文雅與慷慨兼?zhèn)涞娘L(fēng)流醞釀來。讀書人既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為傲,尋常人家也以家族子弟投軍入伍為榮。好像百年大驪,朝野上下,人人都在爭一口氣。
裴懋帶著兒子走在繁花似錦的菖蒲河岸邊,年齡和閱歷以及身份眼界的不同,都會讓這對父子考慮不同的問題,哪怕是同一件事,好與壞,對與錯,恐怕父子的看法也會是云泥之別。
裴璟終于問了一句心里話,“爹,這次陛下去了北俱蘆洲商議結(jié)盟之事,偏偏這個時候,國師把你喊到一座殺人不見血的京城,國師是不是要對付你?”
裴懋點點頭,還很年輕的兒子終于不那么小心翼翼了,笑道:“殺雞焉用牛刀。若說國師府單獨針對裴懋一人,也太過高估自己的聲望和功業(yè),過于低估陳國師的城府和手腕了。”
裴璟聞言,頓時內(nèi)心凄涼。這個年輕文官更怕再問下去,父親就要說出更加鮮血淋漓的真相,就轉(zhuǎn)去問了個刁鉆問題,“爹,為什么你說話的時候喜歡說‘裴懋’如何如何?”
裴懋一愣。還真是個好問題。
這個習(xí)慣的養(yǎng)成,是何時的事情來著?裴懋仔細想了想,大概是年輕裴懋與繡虎崔瀺聊過幾次之后?
確實,崔瀺說話,就比較喜歡自稱“崔瀺”而不是“我”。
裴懋緩緩說道:“大概是我們都覺得你們眼中的誰,與我們自己心中那個誰,其實還有不小的距離!
停頓片刻,裴懋自顧自說道:“因為我們都很自信,自信到了幾近自負的地步!
裴璟神色黯然道:“我就做不到!
裴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笑道:“因為你還年輕,男人的驕傲程度,總是與頭上的官帽子,或是兜里的錢,肚子里的學(xué)問,家族父輩的權(quán)勢,與這幾樣直接掛鉤的!
裴懋年輕那會兒在京城官場,可謂圣眷深厚,引人注目。如今洪霽之流,當了北衙統(tǒng)領(lǐng),成為天子臂膀,只是這才幾年功夫,洪霽如今多大歲數(shù)了?
如今楊爽之流的年輕人,躋身朝堂清流之列,可裴懋擔任海岱門監(jiān)督之前,就已經(jīng)是當之無愧的清流領(lǐng)袖,表面上因為抨擊朝政,一直跟國師崔瀺唱反調(diào),處處對著干,惹來先帝的龍顏震怒,裴懋還差點被革職驅(qū)逐出京。那不過是裴懋實在當膩歪了文官,早有置身沙場慷慨赴死之志。
崔國師曾說郴州如在天上。
裴懋就去了郴州當官,還去了郴州最高的山,故意在那邊留下了最大的崖刻。
“我除了帶兵,唯一的愛好就是讀史,已經(jīng)看過將近萬卷的史書,何況在大驪朝,文官做到清流領(lǐng)袖、轉(zhuǎn)去當武將也成為巡狩使的裴懋,自身就是史書之一,故而深知世變之巨,不外乎兩種情況,內(nèi)外困頓、大廈將傾也好,欲想平地起高樓也罷,天時地利變幻不定,皆非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挽系、所能造就!
“如今大驪氣象萬千,蒸蒸日上,連那遠在中土的王朝,都成了大驪的藩屬。但是!你們現(xiàn)在有多樂觀,我裴懋就有多憂懼!
“此次入京議事,無論他的初衷是什么,我都要當面潑一盆冷水,跟他當面危言聳聽幾句,昔年崔瀺治理國事之優(yōu)劣,如今剛好相反了,一著不慎,積弊太深,命在旦夕。你陳平安是修道之人,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能夠以天時大勢解釋敗局之由來,又或是十年數(shù)十年之后卸任國師,交予他人,美其名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但是將來‘那一年’的大驪百姓,百州之地,找誰訴苦去?去落魄山跪地磕頭,苦苦哀求,請他出山,救世道救人心,只手撐天再造大驪嗎?!”
裴璟腦子一團漿糊。
“裴璟,記住了!能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不說讓你學(xué)那些所謂的聰明人,說些沽名釣譽的怪話、大話。從始至終,裴懋不屑為之!
裴璟終于低聲開口道:“爹,如果陳國師有容人之量,或是早已心里有數(shù),你何必多說,如果陳國師聽不進勸,你又何必多說……”
再者很快就要有一大撥人去國師府門口鬧事了,值此關(guān)頭,一位剛剛?cè)刖┑难册魇,手握兵?quán)的疆臣,偏偏潑冷水,危言聳聽,說國力鼎盛的大驪朝國祚,極有可能在你陳平安的手上命懸一線……爹,你讓國師府怎么看,你讓朝廷怎么猜,你讓陛下怎么辦,你讓陳國師怎么想?
裴懋看著那條菖蒲河,喃喃道:“每當?shù)缆妨嚷涮,就起江湖浩蕩心!?br>鐵甲錚錚作響的崢嶸歲月,最憶馬首見山色,青翠欲滴,山花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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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稱為金鑾殿的地方,那位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那張椅子旁邊。
陳平安笑道:“說吧,純陽前輩讓你捎什么話給我!
那個男人撇撇嘴,“道士到了我們那邊,說是講求一個入鄉(xiāng)隨俗,不宜繼續(xù)用舊道號‘純陽’、老名字‘呂喦’現(xiàn)世行走,大概是因為他第一次涉足當?shù)氐烙^,翻看的第一本道書是靈寶經(jīng),就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呂洞玄。”
陳平安點頭道:“有意思,好名字。”
男人看了眼雙手籠袖的國師,說道:“他確實讓我捎話給你,也不復(fù)雜,就是讓你不必著急前去護道,說等他將來去了龍虎山斬魔臺,呂洞玄也變成了齊玄幀,你再去不遲。還說希望這場最宜遠觀的護道,最好是變成一場陳山主的觀道。”
他本以為“飛升”至此,會看到高出云海的瓊樓玉宇,金碧輝煌的宮闕,位列仙班的群真……結(jié)果跟家鄉(xiāng)也沒太大差別,市井就是那個市井,朝堂也是那個朝堂,不過所謂的譜牒修士確實會些呼風(fēng)喚雨的神仙術(shù)法。
陳平安問了個關(guān)鍵問題,“你們家鄉(xiāng)那邊光陰長河的流速如何?”
男人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天機不可泄露?”
男人悶悶問道:“你先解釋解釋,什么叫光陰長河?”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笑了起來,說道:“既然你們這些書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都喜歡使用化名,那我如今也入鄉(xiāng)隨俗,化名黃龍士,以后也不改了。當然,綽號另算。”
陳平安瞇起眼,搖搖頭,“你這個人,不實誠!
那個給自己取名黃龍士的男人咦了一聲,微笑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眼神玩味,直勾勾盯著陳平安,一個自稱不懂光陰長河的“外鄉(xiāng)”男人,先是由衷贊嘆一句別出心裁的奇思妙想,道士呂喦所言不虛,你果然十分厲害。隨后他再問了陳平安一個極為內(nèi)行的修道問題,“你當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證天道?”
見陳平安不言不語,他咄咄逼人,追問一句,“那么你的心,又在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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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霽這樣的大驪權(quán)臣,只要是外出,自有扈從暗中跟隨,以防刺殺。
雖說一場國師慶典,已經(jīng)將別國安插在京城的諜子、死士給,但是難保沒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況且也不用把大驪廟堂和高門豪閥想得過于干凈。就洪霽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為,在官場說是天怨人怒都不過分。
比如那位親家剛剛寄了一封信到北衙,信上沒有跟洪霽說什么注意事項,只是尋常的家書往來,報個平安而已。不過這位地方書院山長,大概用陳國師的說法,就是一個在野的文人,此次寄信,附帶了兩份近期的書法作品,其中楷書一篇《修竹彈甘蕉文》,而文廟韓老夫子的那首《宿龍宮灘》,則用狂草寫就。
洪霽既感激又無奈,感激的是這位親家將自己比喻為庭院里的修竹,無奈的,大概是對方勸誡自己這位已經(jīng)犯了眾怒的親家翁,大驪朝京城的宦海風(fēng)波,如今也似那韓老夫子的《宿龍宮灘》,大勢激蕩,既有出沒于驚濤駭浪的蛟龍之屬,也有悲號的猩鼯,鬼氣森森的人心幽險。
只不過這些家務(wù)事,就不跟陳國師絮叨了,免得有哭訴、賣乖的嫌疑。
何況陳國師顯然早有意料,對北衙是極為照拂的,例如當時在老鶯湖,就為北衙招徠了那個叫高弒的山巔境瓶頸武夫。
不過高弒雖然在北衙錄檔,有了個官身,當下卻不在京城,而是跟著魚龍幫那個綽號“渠帥”的柳??,一起去了南邊,創(chuàng)建兩座分舵。柳??也牛氣,帶了幾個“魚龍幫隨從”,除了六爺黃連,還有關(guān)牒上邊寫著曹略和盧鈞的兩位太子殿下,分別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盧鈞。
在山上修士看來,江湖水未必深,但是水一定很混。
確實需要高弒跟著,聽說這位武學(xué)宗師懸佩的那把祖?zhèn)鲗毜丁熬G腰”,殺地仙如切豆腐。
當時負責攔路的兩位北衙校尉,秦驃這小子已經(jīng)升任礪州副將,司徒殿武接下來也會有自己的機遇,之后就是今天這頓飯,洪霽已經(jīng)得知自己將來在大驪官場卸任之時的高度了,首任淮南道總督,疆臣里的疆臣。
大概這就是一脈相承于崔國師的事功學(xué)問?有了功勞,報酬總是立竿見影,不讓人久等。
洪霽的兩位扈從,一明一暗。
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貼身侍衛(wèi)點頭致意。
洪霽使勁揉了揉臉頰。
除了親家寄來的密信,內(nèi)容文雅且誠摯,其實兒子洪凜也寄了一封家書,文字樸實。
大致意思就是讓他這個當?shù)漠敽么蠊,他洪凜也會當好自己的小官,只要都是好官,就問心無愧。洪凜在信上還說就算他這輩子老死在龍首塬,也不枉為官一場。讓父親在京城注意保護好自己,少喝酒。信的末尾,說哪天得空了,就讓父親來龍首塬這邊看看,定然不會讓爹蒙羞。最后一句話,他的兒子,大驪朝的年輕文官,龍首塬的縣令洪凜,仿佛“志向”二字,如一股勁風(fēng)撲面而來。
“我要讓龍首塬的百姓,記住洪凜五十年、一百年,不管老幼婦孺,但凡提起洪凜這個名字,都要豎大拇指,說是個好官!”
洪霽既欣慰又心酸,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如果不是被“北衙洪霽”和“天子心腹”拖累,洪凜未必會在縣令位置蹉跎歲月。生死場里活下來的人,做著大驪的官,不允許自己徇私舞弊,與權(quán)貴幕后置換利益,但是作為父親,豈會不想著兒子的前途。
遠處,一個到處張望的年輕男人感嘆不已,這里就是菖蒲河了?上ё约合眿D沒跟著來京城。
他身邊跟著一個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輕了,但是很漂亮。
有來此飲酒、擅長望氣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邊,瞧見了這個年輕人,頗為驚訝,身上好重的金氣,分明與那殺伐兵戈有關(guān),只是為何官氣如此清淺?分明是個小官!
男人輕聲問道:“姜姑娘,我爹真在這邊喝酒?”
那女子以心聲說道:“我跟刑部打聽過了,洪統(tǒng)領(lǐng)確實在此請客喝酒。”
他們來自一艘停泊在鳴鏑渡的軍方渡船,姜姓女子擁有一塊太平無事牌,而且還是刑部記錄在冊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來了!
洪凜舉目遠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親的身影。
洪霽那邊也得到身邊扈從的提醒,快步走向兒子,疑惑道:“怎么來了?”
洪凜更加疑惑,“不是爹讓我來京城的?”
洪霽沒有追問此事,只是看了眼兒子身邊的女子。
她只負責將龍首塬縣令洪凜帶到京城,至于為何,只字不提。
洪凜知道大驪的官場規(guī)矩,就算自己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只是隱隱約約猜到事情不小。
洪霽神色如常,笑著試探性問道:“洪凜,這位姑娘是?”
洪凜解釋道:“她是刑部供奉,姓姜名鴉。此次就是姜供奉負責護送我入京。”
洪霽松了口氣,還好還好,就怕這小子犯渾,在外邊有別的女子了。
洪凜說道:“不是說了少喝酒!
洪霽笑道:“回家了再說!
姜鴉拱手道:“就此別過!
洪霽拱手還禮,“多謝!
姜鴉離開之后,洪霽伸手攥住兒子的肩膀,嘖了一聲,“你小子可以,比爹還厲害了。”
洪凜一頭霧水,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洪霽還是那句話,“到家再說!
姜鴉獨自散步菖蒲河畔,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鴉兒”,曾經(jīng)現(xiàn)身南苑國京城,跟在魔教丁嬰身邊,最終被“周肥”帶著一起“飛升”到了浩然天下。
當了多年的侍女,真可謂是云水生涯,從桐葉洲到寶瓶洲,從玉圭宗到書簡湖的真境宗,期間自然去過姜氏云窟福地,在家鄉(xiāng)只是志怪書上才有的神仙,到了這邊,好像也不太值錢。
這么多年以來,她的人生漂泊不定,就跟腳踩西瓜皮差不多?倸w就是姜尚真讓她去哪里就去哪里,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她的武道,早就泯然眾人矣。只因為姜尚真這個腦子拎不清楚的家伙,將一件半仙兵“砸入”她的眉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
上次公開露面,還是劉洵美、劍修曹峻一起,負責護送滯留在家鄉(xiāng)福地多年的難民,返回他們的桐葉洲家鄉(xiāng)。之后她就成了大驪朝的刑部供奉,也行吧,能夠頂著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就當是重操舊業(yè)了。就是她如今名為“姜鴉”,諧音“醬鴨”,總是有些不好聽。
曾經(jīng)手刃朱斂的丁嬰,成了天下第一人。后來殺丁嬰的那個陳姓少年,也成為了大驪朝的陳國師。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不過很奇怪,姜鴉最感興趣的事情,還是當年那個靠墻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頭,竟然能夠變成寶瓶洲武評四人之一的“大宗師鄭錢”。
話說回來,洪凜當真是個不錯的官。先前她領(lǐng)命去接他來京,暗中有過觀察,洪凜身為一等一的將種子弟,喜好讀書,例如防洪治水、賑災(zāi)救荒之政,總會別紙記之。她之前就去過一次龍首塬,記得當年途徑黃花瀧,山巔有座小廟,登山入廟一覽,昔年令人悵然的龕黑帳霉,已經(jīng)幡然一新,那位山神娘娘的嶄新彩塑神像,神氣飛動,頗有韻味。如今出城數(shù)里,路邊楊柳,濃陰夾道,路平如掌,淺水縈帶左右,水外莊稼黃碧,一望無垠,風(fēng)景怡人可愛。
皆言人生如白駒過隙,世事如傀儡登場,就是不知騎馬者是誰,牽線者又是誰。
道上到處皆陳跡,豈不信哉?
姜鴉幽幽嘆息一聲,隨便找了一家酒樓,點了一壺酒幾個下酒菜,自飲自酌,倒也愜意。
一行人回到了國師府,余時務(wù)回去處理公務(wù),廚娘于磬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去搗鼓起了冰鎮(zhèn)梅子湯。
郭竹酒跟著容魚到了她那間屋子,謝狗這趟來京城,本就是假公濟私,想要去京城花神廟找吳睬玩的,結(jié)果從容魚姐姐這邊獲悉一事,吳睬剛剛跟著幾位福地的花神娘娘,去鳴鏑渡乘坐一艘軍方渡船去往牛角山,目的地,就是自家龍泉郡槐黃縣的窯務(wù)督造署,她們好像是要親自下場,督造燒制出一批官窯花神杯,特意贈送給那位綽號“曹花間”的柳七摯友,也對,這就叫禮尚往來,曹組專程趕來寶瓶洲,是要代替柳七為山主講解“留人境”,謝狗身為首席供奉,還是會承情的。使用縮地法,不過返回落魄山之前,謝狗專程去找到那位“資質(zhì)不夠勤勉湊”的袁劍仙袁巨材,畢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可別著了道,她得幫忙盯著點。袁化境瞧見了不戴貂帽的謝狗,也是神色古怪,謝狗不與他一般見識,來都來了,隨便指點幾句,袁化境便又是那般言下有悟的神態(tài)了。
國師府,容魚在為一摞重要檔案公文分門別類,寫便簽,或是摘錄語句。
由于大驪國土廣袤,使得六部侍郎職權(quán)過大,公務(wù)過于繁重,此外尚書是正二品,侍郎正三品,中間差了個從二品,所以就有人建議將現(xiàn)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從二品,六部衙署再增設(shè)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數(shù)量,如此一來,侍郎們就有了“大小”之分,以戶部為例,增設(shè)倉場、漕務(wù)侍郎等。此外又有人奏請復(fù)設(shè)兩京府尹,小事專決,大事稟奏,品秩與北衙的洪霽相同……
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著,覺得容魚姐姐真是個天才。
上次有此感受,還是師父進入避暑行宮住持一切事務(wù)。
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白天光景里,會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濃密的樹蔭里流淌而出。
容魚偶爾會翻開一本小冊子,里邊記錄著不同的姓名和官職。
例如韓祎這個長寧縣縣令,還頂著“署理”二字。還有國師府內(nèi)部的裴璟在內(nèi)幾個名字。
容魚提筆新添了嘉魚縣的縣丞宋文秀,縣尉陸翚。就在永泰縣三個胥吏的名字之后。容魚想了想,加上一個地名,郭竹酒記性好,是那座長春宮所處的甘露縣。
郭竹酒指了指冊子,問道:“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關(guān)系?”
容魚笑道:“是裴巡狩的獨子!
郭竹酒點頭道:“難怪!
山上人和世家子,到了市井,給旁人瞧見了,覺得他們身上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例如擔任過龍泉窯務(wù)督造官的曹耕心,這個酒鬼在槐黃縣城穿街過巷,用陳靈均的話說,就是路邊的狗都不怕他。
郭竹酒好奇問道:“容魚姐姐,你的名字有說法嗎?”
容魚點頭笑道:“崔國師曾經(jīng)講過大致緣由,說‘冗余’一語,也不全是貶義。依循崔國師的理解,一個國家,一座道場,無非都是個框架,都需要允許……某些錯誤,藏在某個地方,好像備選。否則衙署、官員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過于縝密,失之于死板,看似快速的運轉(zhuǎn),代價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時時刻刻,反復(fù)消磨人性,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錯的椅子凳子,總有一天會撐不住的,到時候就要塌了,只因為‘人和’已經(jīng)小于、弱于‘天時’。可若是過于松散,就又會失之于寬,代價是人人都在懈怠,事事都在浪費地利,畢竟人性都是貪圖享樂的,人都是存有僥幸心理的,那么某些惹人煩的官樣文章,例如大到一國察計、中到各部銷檔、小到地方各級衙署的錄檔、勘合,就成了必要的冗余,為的就是……能夠兜底!
郭竹酒一聽就懂,點頭道:“以小錯糾大錯,提前在岔路上預(yù)設(shè)關(guān)卡,是個很在理的想法,勢利,事功,務(wù)實。”
容魚眼睛一亮,她認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來的道理,被郭竹酒輕輕松松就一語道破天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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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樓,位高權(quán)重的趙侍郎點兵點將似的,喊了曹晴朗、荀趣,還有張定和嚴熠一起散步。
其余同年們神色微變,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既有嫉妒眼紅的,也有心思活絡(luò),想要近期找機會燒冷灶的。
年近五十的嚴熠,如今在刑部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小官,若是年輕個二十歲,嚴熠恐怕也會在內(nèi)心洋洋得意一番,只是如今這般歲數(shù),就只當是心中積郁之氣,略微吐出幾分。
楊爽、王欽若他們只是嫉妒嚴熠這么一下,片刻光景。
殊不知嚴熠已經(jīng)嫉妒他們很多年,心里不痛快,足足將近二十年了。
趙繇轉(zhuǎn)頭望向曹晴朗,略有幾分埋怨和責備語氣,“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允許你辭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晚個幾年、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
荀趣聽得頭皮發(fā)麻,有些擔心好友曹晴朗接下來的答復(fù),能否過關(guān)。
北衙洪霽在京城靠著一場場抄家贏得偌大名聲,不也只是與刑部趙侍郎齊名?
都說民怕官,只要進了衙門就得脫層皮,那么官也有怕的官,例如進了刑部衙署見了趙侍郎的下屬,留下半條命是跑不掉的。
其余兩位聽得莫名其妙,心中猜測趙侍郎嘴里的這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除此之外,也是好奇,聽趙侍郎的意思,曹晴朗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就是不知山上譜牒如何。
曹晴朗答道:“不怪先生,要怪我自己胸無大志,做不到窮善達兼,只能一退再退,一路退回到學(xué)塾!
趙繇本來眉頭越皺越深,只是當他聽到“學(xué)塾”二字,便眉頭舒展開來,大概是這位已經(jīng)躋身廟堂中樞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時的求學(xué)生涯,也與一座家鄉(xiāng)的不大的學(xué)塾有關(guān),戚戚相關(guān)。
趙繇突然問道:“曹晴朗,我且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與我說句實話,在你心中,在世俗朝廷里邊當個官,是不是遠遠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劍宗當山主、宗主?”
曹晴朗沒有任何猶豫和思量,顯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直截了當說道:“山上的任何身份,是作為先生的學(xué)生,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必須盡到的責任和擔當,總要做好。但是做學(xué)問和教書育人,一直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志趣所在。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須擔任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除了確實擔心無法勝任之外,并無任何推脫和躲避。之后換由崔師兄當了宗主,在先生那邊,我也不曾掩飾自己的輕松。等到桐葉洲大瀆功成,將來我在山中潛心治學(xué),有所心得之后,總要學(xué)以致用,到時候我就會下山,不管是當個忙碌庶務(wù)的地方官,還是去書院當先生作夫子,都不能讓一身所學(xué)一步踏空,無落腳處。先生對此,十分理解,毫不失望!
趙繇心中忍不住腹誹一句,他陳平安失望個屁,高興還來不及。就偷著樂吧他。
讀書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最高,立功次之,立言又次之。
趙繇臉上有了些笑意,說道:“我們這條文脈,祖師立德深也厚也,立功一事,我們幾位師伯……還有我那位師叔,又何止是綽綽有余。唯獨著書立傳的立言一事,確實是唯一的軟肋所在。曹晴朗,你是三代弟子當中,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也對,著書立言需及早,一入仕途,此事便廢矣!
張定傻眼了,與那嚴熠面面相覷。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趙大人豈不是曹編修的師兄?問題在于曹晴朗的先生,是?!
已經(jīng)辭官的曹晴朗笑道:“趙師兄,也有大儒說著書絕不能是四十歲之前的事情,否則寫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會是落書攤之物。算不算是自相矛盾?”
趙繇笑意愈發(fā)濃郁,反問道:“好好想一想,當真是自相矛盾的兩種道理?”
曹晴朗會心一笑。
趙繇神色認真道:“既然不在公門修行了,回到山上,切記不可自恃仙家身份,以為與凡俗不同,歲月長壽,除了偶爾機緣之外都可以不爭朝夕,文圣一脈弟子的立言,與尋常學(xué)人的著書,終究不同。唯有專心致志,一以貫之,才有希望不讓我們失望!
曹晴朗停步作揖,“懇請趙師兄幫忙監(jiān)督,有請趙師兄拭目以待!
趙繇同樣停步,笑道:“好說!
嚴熠輕輕嘆息,就算是傻子也該后知后覺,曹晴朗原來就是陳國師的私淑弟子了。
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嚴熠內(nèi)心并無半點嫉妒,大概是對方在酒桌上給自己主動敬過酒的緣故?抑或是……明知對方不會置身官場的緣故?嚴熠心情復(fù)雜,這類捫心自問,比喝今天這頓酒還苦啊。
曹晴朗起身后,說道:“我們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曾用兵家所說的‘并敵一向,千里殺將’來形容讀書,學(xué)人有如此悍勁,肯下此決心,而后可以讀書,再治學(xué),又再立言。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學(xué)心得,有那‘讀好書如夜行,一場陋巷相逢,賊匪相接,需從喉嚨處著刀,殺人必然見血,持刀提頭顱出巷弄’的一番獨到見解!
趙繇聞言默然。
嚴熠聽得一驚一乍,這番言語的前半截,說得極妙。但是后半段,說得可就殺氣騰騰了。
張定驟然眼睛一亮,看書如做賊?一部好書如強匪巨寇?一場狹路相逢短兵相接,讀書人翻見書籍真意如從喉嚨處著刀?故而必定見血,抑或是說看書必須落筆,空白處作文字批注如那“血濺當場”?寓意如此看書,提筆若持刀,提頭而出,是說那大勝而走,提煉出了整部書的精髓?讀活書,活讀書,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這本書?
如今世道議論陳平安,因為身份重重,山主,隱官,劍仙,豪杰,旁人各說各的,各有側(cè)重,總是有理。
但是幾乎少有人贊嘆大驪新任國師的如何“書生”,極少有人點評其學(xué)養(yǎng)如何。
張定此刻別有新解,山上山下諸君看錯了也,陳國師大半是英雄氣概,究竟全是書生本色。
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國師府。
此刻趙繇身邊只跟著張定和嚴熠。
“跟上,不用故意落后一個身位!
趙繇說道:“你們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脈,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比不了的東西就別去比了,除了徒增煩惱別無益處,時間久了,讓你們滿身戾氣,怎么藏都藏不好。”
趙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說道:“也不盡然,一個看上去很溫和的人,可以沒有鋒芒沒有棱角,但是他必須內(nèi)心懷揣著一種巨大的……憤怒!
“當然,這種不可告人的憤怒,不是針對某個人某件事,而是很多人很多事。兩種心態(tài),就分出了誰會是弱者誰是強者。”
張定輕聲道:“趙大人,晚學(xué)受教!
嚴熠卻是有些茫然。
在官場上,那些志得意滿的年輕人們,是不太能夠理解世態(tài)炎涼的,因為他們好像有無數(shù)個明年可以展望,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他們堅信功名富貴,達官厚祿,唾手可得。
到了嚴熠這個即將知天命的歲數(shù),明天如何,才是最緊要的,每月的官俸多寡,都要用以考慮家里的柴米油鹽,房租,請客吃飯的額外開銷,同僚家里孩兒輩婚娶的份子錢,要不要參加,該給多少,家鄉(xiāng)上了歲數(shù)的父母那邊還要養(yǎng)老,家族晚輩還有讀書天資不錯懂得求個上進的,他們總是以他作為榜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這里幾錢銀子的開銷那里幾兩的支出。所以嚴熠已經(jīng)很久不敢去想什么前程,再不能沉下心來看圣賢書了。
只說為了兒子的學(xué)業(yè),拗不過家里老妻的念叨,前不久厚著臉皮想要請永泰縣的俞教諭、劉訓(xùn)導(dǎo)吃頓飯,也都被婉拒了。都不敢與妻子明說對方毫不給情面,只敢假稱劉訓(xùn)導(dǎo)已經(jīng)答應(yīng)此事,約了下月。本以為可以就這么拖延含糊過去,不曾想妻子竟然到處借錢賒欠,籌來了一筆銀子,說既然是請一縣訓(xùn)導(dǎo)吃酒,總要去那菖蒲河才對?上攵,嚴熠今夜這頓酒,喝得何等憋屈,他娘的,如果臉皮不要就能辦成事的話,他都想把那個傳聞早就肥的流油的劉訓(xùn)導(dǎo)喊來一起同桌喝酒……嚴熠沒有心氣去怪別人怨世道,就只是滿懷愧疚,這輩子好像注定要虧待了她,如今的老妻,要知道她也曾是一位如花美眷的女子!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說的就算他跟她吧?
趙繇說道:“李銑跟我寫了一封信,嚴熠,猜猜看,他會在信上說什么?”
嚴熠下意識彎下腰,低頭說道:“趙大人,屬下猜不到!
趙繇是嚴熠和李銑的房師,不過李銑當年考中進士,才十五歲,是最年輕的進士。
雖說同樣是在刑部當差,李銑卻是在陪都洛京,這些年可謂風(fēng)生水起,已經(jīng)是一位郎官了。
刑部為官最是尷尬,越是精通刑名的老吏越是無法挪窩,就跟一條官場斷頭路似的。即便偶有例外,那也真的只是例外。
趙繇說道:“李銑說陪都刑部那邊有個實缺,是某州清吏司的員外郎,因為是個有實權(quán)的從六品,所以較難爭取,他就想要讓我?guī)蛶兔Γ涯阏{(diào)過去。說你是正途出身,資歷也足夠,事務(wù)嫻熟,所以此事不算走后門。但是他懇請我不管做不做這件事,都不要跟嚴熠提及,怕你臉皮薄,心里有負擔。”
嚴熠滿臉漲紅。
趙繇淡然說道:“為了一個從六品的秋官員外郎,你的同年都要求到我刑部侍郎的頭上,嚴熠,你再看看張定,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官場起步就是從六品,而且是更清貴的翰林官!
張定神色尷尬。
他因為是狀元郎出身,官場起步就是從六品,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在戶部錢法堂任職,還是正五品。
嚴熠很清楚這位房師的脾氣,知道李銑這次好心幫忙并無意義,只求李銑別在趙大人這邊落個不好的印象,那就虧大了。嚴熠這灘爛泥,扶不起就不起,你李銑還有大好前程,將來當了大官,恰巧進京為官的話,我那兒子也該考中進士、在某座衙門歷練過幾年了,到時候帶他去找你,哪怕你不肯幫忙,當著兒子的面跟同年敘舊幾句,也是風(fēng)光的……一想到這種念頭,實在是太沒出息了,嚴熠就很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趙繇沉默片刻,說道:“張定,嚴熠,你們可以保留原先官職,近期調(diào)入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至于戶刑兩部,我會幫你們發(fā)公文、打招呼。國師府那邊,沒有任何問題!
張定愕然。嚴熠懵了。
趙繇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們都是國師親自征調(diào)的人選,我不過是順水推舟。”
其實就算陳平安不這么做,趙繇在刑部如何啟用嚴熠,自有章程。
嚴熠滿腔熱血翻涌,霎時間心跳如擂鼓。
趙繇與張定說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
趙繇再伸手輕輕拍了拍嚴熠的后背,笑道:“低頭做事,直腰做人!
嚴熠挺直腰桿,滿臉漲紅,醉酒一般。
趙繇提醒道:“陳國師不會無緣無故選中你們二人,況且接下來整座朝廷都會看著你們的一舉一動,此間利弊,你們自行體會。總之不要忘乎所以,還是要繼續(xù)謹言慎行!
他們明顯都還沒有緩過來,饒是心性堅韌如張定尚且如此,更何談此刻滿心悲歡交集的嚴熠。
趙繇微笑道:“都回吧,各自回家報喜,往家鄉(xiāng)寄書信就免了,如今大驪這方面管得嚴,至少暫時不要節(jié)外生枝,可以過段時日再說!
趙繇率先移步離開。
禮部荀趣,戶部張定,刑部嚴熠。
他們就是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之后,國師府新增的三位文秘書郎。
三位年紀懸殊、際遇不同的昔年同年,儼然又是某場無形科舉的一甲三名?
不過是換成了荀狀元,張榜眼,嚴探花?
一想到學(xué)生嚴熠這位上了年紀的“老探花”,趙繇也覺有趣,身后那邊,聽見嚴熠已經(jīng)刻意壓低嗓音了,正在與張定顫聲詢問一句,是真的么?不是做夢么?老練沉穩(wěn)的張定也破天荒玩笑一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做夢,反正我不是。
按例每位探花郎都會騎馬游覽京城。嚴熠當然不敢有此想,他就只是想要見到她。
心情激蕩不已的嚴熠,也顧不得心疼銀子,雇傭了專門做菖蒲河生意的一輛馬車,他再一次覺得京城實在是太大,太大了,終于回到了永泰縣地面的一條小巷子,回到了家中,掏出鑰匙開了門,終于見到了那個趴在正屋桌上的老婦人,她抬起頭,柔聲道回來了啊。嚴熠使勁點點頭,呆看了她片刻,才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向國師府那個方位,與她說我要進國師府了。
婦人愣了愣,笑了笑,也不忍心說自己男人講什么酒話呢,她只是說好的好的。
隔壁屋子挑燈夜讀的年輕人,正在仔細翻看一本寫滿了批注的老舊書籍,父承子業(yè),莫過于此。他放下手中書籍,豎起耳朵,聽到父親喝過了酒說這種話,年輕人一下子就滿腔怒火,他半點不怨父親當官不大,仕途坎坷,但是他很生氣父親不該欺騙娘親,不該說什么劉訓(xùn)導(dǎo)答應(yīng)了赴約喝酒,但是這件事,年輕人到底體諒父親的臉面,也怕說穿了,讓娘親更加傷心,所以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今夜聽到父親竟然連這種混賬話都說得出口,你死要面子,便可以全然不顧她明天、后天知曉事實的心情了嗎?年輕人氣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猛然站起身,就想要打開門去跟父親大吵一架,但是他很快就頹然坐回老舊的吱呀作響的椅子,終究是自己讀書不濟事,若是能夠憑本事早早金榜題名,父親又何必去低頭求人呢,他一直就不是這樣與誰低頭哈腰的人啊。桌上攤開的那本書籍,本就版刻粗劣的文字,愈發(fā)漫漶不清。
攥著拳低著頭,面朝桌面的年輕人傷心極了,爹,娘親,用心苦讀圣賢書,好像沒有用的。
同樣是一座京城,好像富貴人家能夠有一百種法子避暑銷夏,尋常門戶就只能熬過一個漫長的苦夏,就像個蒸籠,煩悶異常,在家讀書也好,外出掙錢也罷,總是一會兒工夫就會汗流浹背,年輕人總是躲在屋內(nèi),一邊看書一邊搖著蒲扇,偶爾從書籍收回視線,就會望向窗外,唯有遠處樹上的蟬鳴聲聲入耳。
今夜,正屋那邊,片刻之后,嚴熠輕輕敲開門,年輕人擠出一個笑臉,喊了一聲爹,手忙腳亂拿起蒲扇,使勁扇動陣陣清風(fēng),再挪了挪椅子,讓給父親落座。嚴熠站在門口那邊,搖搖頭,挺直腰桿,笑著說先前說劉訓(xùn)導(dǎo)答應(yīng)吃飯,瞞不過你,確實是騙人,不過去國師府歷練這件事,是房師趙侍郎當著我和張定的面親口所說,他不會騙我們,我也不騙你娘親和你,不但如此,是陳國師選中我擔任文秘書郎,更不騙你們……不過讓我最驕傲的,還是當年能夠把你娘親騙進家門,然后有了你這么個兒子,這兩件事,最不騙人。
門口的嚴熠在哽咽言語,身后的婦人紅著眼睛,對面的年輕人嘴唇顫抖,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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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深夜時分,韋赹搬了一把椅子回家。
車輪滾動,韋胖子透過窗簾子,槐柏森森的意遲巷略顯冷清,只因為同齡人都被各自的家族長輩給禁足在家。因為不受家族器重、做著酒樓生意的關(guān)系,韋胖子經(jīng)常晚回家,昔年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地面上,月色里,地上好像灑滿了無數(shù)關(guān)于富貴和權(quán)勢的詞語,它們就像一幅大驪廟堂的楹聯(lián),只是如今都換成了一個字,怕。
下了車,車夫幫著東家把那條椅子搬下車廂,韋胖子按照習(xí)慣,只要很晚回家,總會給車夫一二兩碎銀子作為賞錢,不多,就是個心意。連累人家大半夜的還要往意遲巷跑一趟,韋赹是個講究人,總得有所表示。車夫是個年近五十的男子,姓許,老實憨厚,本分人,已經(jīng)在酒樓干了將近十年,男人這次沒有收下銀子,婉拒道:“韋東家,真不用了。現(xiàn)在菖蒲河生意都不景氣,東家也節(jié)儉些過日子。我聽很多人都在說一個理兒,省錢就是賺錢!
韋胖子將那點輕飄飄的碎銀子強行往他手里一拍,笑道:“我過活,也不差這點碎銀子,你就當拿回去給信證多買幾本書,我爹看過他寫的那幾篇制藝文章,說他的確是個讀書種子,我爹啥脾氣,你是清楚的,涉及學(xué)問文章,說好話比登天還難,犯不著騙人。我還是親兒子呢,以前他批改我的文章,總是一臉想要去茅廁的表情。對了,說好了啊,以后等信證考哪天中了進士,別假裝不認得韋大哥,記得喊上同年們?nèi)ゾ茦牵彤斒钦疹櫳,給我面兒!
車夫也說不出什么漂亮的場面話,只是手心攥著銀子。
他兒子名為許序,字信證。這個“字”,還是他斗膽請東家?guī)兔Γ瑬|家再回家去懇請韋大人幫忙取的,說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前幾年東家將寫了這八個字的一張便簽,連同幾篇制藝文章一起送還車夫。
車夫有感而發(fā),“東家,你要是當官就好了!
韋赹扛起那把椅子,笑道:“用不著我這種糊涂蛋當官,大驪好著呢!
進了家門,很快瞧見一個端盤的粗使丫鬟走在廊道里邊,姿色普通,沒辦法,雖然韋老爺子過世多年,但是老人留下了許多官箴、家訓(xùn),還活著,例如要警惕府邸之內(nèi)的冶艷女子、管弦歌聲,要約束子弟交游等等。韋胖子與之親昵喊了聲岫姐姐,多問了那么一嘴,我爹還沒睡覺嗎?丫鬟瞧見韋少爺氣喘吁吁拎著椅子的滑稽模樣,她驚訝之后,抿嘴而笑,赹官兒怎么回事,就跟蟊賊得手偷摸回家似的。她抬了抬擱放有兩碗冰鎮(zhèn)梅子湯、幾碟果脯的食盤,說大爺二爺在書房談事情,跟廚房要了些吃的。韋胖子見她神色疲倦,顯然是困乏了,就放下椅子,伸手搶過食盤,說岫姐姐早些休歇去,我端去書房就行了。
父親和大伯新近有了一個在書房議事的習(xí)慣,退衙回家之后,有事沒事都要聊個把時辰。
以前韋閎、韋祎他們各有各的公務(wù),兄弟倆偶爾碰頭,多是私底下罵誰不做人事,或是譏諷誰,總之就是說些牢騷話,如今變了花樣,同樣是臧否人物,點評某事,總是秉持一個“我若是那個誰、又該如何解決此事”的宗旨。
韋胖子到了書房,遞給兩位長輩用以消暑提神的梅子湯,他就準備回自己屋子睡覺。一個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一個工部員外郎,剛剛聊到了莒州的民生,把韋胖子給聽樂了,新任莒州刺史關(guān)翳然今兒還在自家酒樓吃飯呢。
看著汗流浹背的侄子,大伯韋閎疑惑道:“你怎么回事?從菖蒲河走路回來的?”
韋赹赧顏道:“搬了條椅子回家!
不過他還真打算要減掉幾近肥膘了。只不過這件事,實在難以啟齒,等瘦下來再說。
雖說兄弟心知肚明,韋赹才是家族最大的“功臣”,韋閎還是忍不住調(diào)侃一句,“怎么不從酒樓直接搬張床回家?”
韋赹搓手笑著邀功道:“大伯,爹,你們猜猜看,今兒誰在我酒樓吃飯,誰做東誰是客人?”
韋祎微微皺眉。一見到爹的古板模樣,韋胖子便開始犯怵。
韋閎笑呵呵道:“怎么,莫非是北衙洪霽?”
總是故意挑最不可能的人選說,看你小子還怎么顯擺。
韋胖子瞪眼道:“大伯的消息這么靈通!”
韋閎聞言瞪眼更圓,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洪霽去你酒樓吃什么飯?!”
抄家也沒抄對地方。
韋祎同樣心弦緊繃起來,微微皺眉,表面還算沉穩(wěn),示意兒子先把門關(guān)上,看他關(guān)了門便呆站著,韋祎伸手虛按兩下,“坐下聊,說說看,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說清楚,越詳細越好,不要有任何錯漏的細節(jié)!
韋胖子便有些后悔把椅子搬回意遲巷了,早知回到家就要被盤問,藏在酒樓多好。大略講過了今晚洪霽的請客吃飯,但是陳國師在廚房和酒桌具體聊了什么,只要爹和大伯不問,韋赹就不敢多說,好歹是意遲巷子弟,從小耳濡目染,曉得一些紙面規(guī)矩之外的規(guī)矩更要命。
至于那個“謝狗”主動詢問韋家收不收供奉一事,韋赹也沒講。
有些事,就當碗里的酒水去了肚子里,就不打個酒嗝給人聽了。
不過跟北衙洪霽的那個約定,沒什么官場忌諱,韋閎聽過了,覺得有趣之余,更有余味。
韋祎總算放下心來,沉聲說道:“我們不問,你也只當沒聽見。這間屋子都不該說的……”
韋赹立即跟上一句,“出了書房,我肯定更不說!”
韋閎見狀點頭,越來越心思活絡(luò),有點開竅的意思了,打趣一句,“歲數(shù)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婚事了!
韋赹臉色漲紅,嚅嚅喏喏一句,嗓音細若蚊蠅,“等我瘦掉一小半肉再說!
韋閎提醒道:“去將那把椅子搬來書房這邊。”
韋胖子乖乖照做。本來還想當件傳家寶的,不曾想給截胡了。
離開屋子,韋胖子關(guān)上門的時候,看了眼書房匾額,“三省齋”,是爺爺?shù)氖止P。
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少年們,都喜歡比拼“年齡”。比的,就以各自家族入住兩條街巷的年月。
相較于那幾個上柱國姓氏,韋家顯然屬于“年輕后進”,才四代人而已。
韋祎突然罵罵咧咧,是一個滿嘴噴糞的意遲巷年輕人,市儈精明,以前韋赹的爺爺,意遲巷韋家的頂梁柱,昔年職掌通政司的韋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他們家來這邊串門何等殷勤,等到韋老爺子走了,他們說話做事就難聽難看了。這些年在戶部倉場衙門沒少掙的年輕人曾經(jīng)在菖蒲河酒樓公開說了句惡心人的話,大致意思是譏諷韋赹胖,回了家,不就跟進豬圈似的。
這無異于將韋家比喻成為一座豬圈了。
韋閎大笑不已。原來也不只是我這個當大伯的在意此事。
韋祎站起身,走到書桌旁邊,拿起一方藏書印。
韋老爺子曾經(jīng)請人刻過一方私章,若說邊款文字發(fā)人警醒,“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蹦敲吹卓顑(nèi)容卻是足可令人悚然,“今日朱門者,曾恨朱門深”。
韋祎拿起這方藏書印,看著文房匾額,好像有個老人在屋內(nèi)自言自語,老調(diào)常談,獨自說著一些不管世道和年輕人信與不信都無所謂的內(nèi)容:“我們讀書人,在目曰開卷有益,在手曰親筆抄錄,在口曰瑯瑯書聲,在心曰惻隱生發(fā),在內(nèi)曰修身齊家三省乎己,在外曰經(jīng)國濟民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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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有一條小巷,里邊有座人云亦云樓。
夜幕沉沉,趙端明如今獨自一人,倒也清閑,在陣法之內(nèi)擱放了一張竹席,一只裝滿糯米釀的酒壺,一碟鹽水花生,坐那兒一手持經(jīng)書,一手端酒碗,摸一兩顆花生丟入嘴里嚼著,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會心而笑。
陳平安站在巷口,輕輕咳嗽一聲,明知故問一句,“趙端明,你師父呢!
發(fā)現(xiàn)竟是國師親臨,趙端明立即撤掉了障眼陣法,草草收拾一番,站起身,疑惑道:“師父說跟我爹還有刑部都打過招呼了,以后就不在這邊看門了。陳……國師不知道此事?”
莫非師父他老人家是自個兒跑出去游山玩水?
先前少年喊對方一聲陳先生,陳大哥,都很順嘴,如今話到嘴邊,就如懸崖勒馬。
其實劉袈離京之后,一路南下游歷,期間路過集靈峰的山門一趟,不知為何老人卻沒有登山,只是一瞻而過。當時陳平安在扶搖麓私人道場閉關(guān),事后得知,老人早已去了牛角渡,乘坐渡船往北俱蘆洲去了。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覺得悶的話,可以換個活計做!
趙端明搖頭道:“不會無聊啊。只要陳……先生不趕人,我就待在這邊等師父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
獨自走在昏暗的小巷。
陳平安伸出雙手,好像在丈量著小巷的寬度。
其實也沒有幾步路,就到了目的地。
曾經(jīng)的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的繡虎也罷,后來去劍氣長城的城頭接他、難得與別人談心一場的師兄也罷,上任大驪國師,又或者是那座小道觀的常伯,總是崔瀺而已。
陳平安走到了院門口,回頭望去,自己一路走來,好像有個雙鬢霜白的青衫老者,手心托著些花生米,一顆道心上下求索,一路走去。
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陳平安徑直去了二樓,從琳瑯滿目的書架上邊挑選出一本書,想了想,還是將其放回原位,重新?lián)Q了一本。
如今陳平安總算看得進去那些江湖演義小說了,曾經(jīng)的難以感同身受,開始覺得精彩紛呈。
峰回路轉(zhuǎn),人生萬古騁少年。柳暗花明,一劍光寒山外山。
不知不覺天亮了,合上書本,收拾心緒,出門一觀,紅日在檐,萬籟皆寂,心地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