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太給面子了,林棟哲中考分數(shù)只比一中分數(shù)線高一分,但他混進一中高中了。
宋瑩喜不自勝,林武峰再三囑咐妻子,“莊老師沒少輔導棟哲的數(shù)學,鵬飛只考上附中,莊老師心情不太好,你低調點。”
宋瑩體貼入微,“那我就只請玲姐和筱婷下館子,不帶莊老師。”
林武峰叮囑妻子低調,但他自己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自行車早已敞開供應,購買無須自行車票了,林武峰想起莊圖南一進初中就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去店里給林棟哲挑了輛永久牌自行車。
有錢又騷包的宋瑩決定小規(guī)模內(nèi)慶祝,她原本想請大家去餐館吃飯,吳姍姍和張敏兩姐妹都提議去市區(qū)一家新開的冷飲店——張敏的原話是,“小資新潮的冷飲店”——宋瑩從善如流,挑了個星期天,請三家的媽媽們和女孩子們吃冷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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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飲店開在老城區(qū),臨河,三位媽媽、三個女孩分別在窗邊的兩張小桌子邊坐下,媽媽們一桌,喝桂花冰酒釀和青梅酒,女孩們一桌,吃冰淇淋。
窗戶大開,暖風舒徐,陽光璀璨地映照在河面上,一只烏篷船輕盈劃過,船艄后水波蕩漾,三位媽媽都是第一次光顧這種“小資”店,都有些恍惚。
酒釀里加了幾朵蝶豆花,淺黃色的桂花花瓣加莊色的蝶豆花盛在透明玻璃碗里煞是好看,張阿妹用又舀了一勺紅糖加在碗里,輕輕攪動,“我們應該多出來幾次,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
黃玲笑,“這次是宋瑩請客,下次誰出錢呢?”
張阿妹笑,“沒準是我,明年我家倆閨女要是分配的單位好,我請,我肯定請!
河對岸的店里有人唱評彈,宋瑩看著河面的烏篷船、聽著對岸的溫軟呢喃,一時間愣住了沒有回話,黃玲碰了碰她胳膊,宋瑩回過神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我年輕時的夏天,”
簡簡單單一句話,黃玲和張阿妹都聽懂了其中的惆悵。
黃玲嘲笑好友,“‘年輕時的夏天’,宋瑩,你雜志沒白看,現(xiàn)在說話都像詩了!
張阿妹低聲道,“前幾天,我在街上遇見小敏和她的同學,小敏沒看見我,和同學們說說笑笑地經(jīng)過,我看著他們的背景看了好久!
宋瑩道,“我以前可愛逛街了,街上新開了什么店都知道。這次要不是小敏推薦,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小資冷飲店,‘小資’,她們說的是這個詞吧?”
宋瑩輕嘆,“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年輕……”
黃玲接了下去,“但已經(jīng)是為了孩子們升學、分配工作去求神拜佛的中年婦女了!
說到孩子,張阿妹取笑宋瑩,“你今天請我們吃冷飲,沒帶棟哲,回去棟哲不會哭天喊地怪你不講義氣吧?”
宋瑩淡定道,“沒事,他知道我們出來,他和圖南正看奧運會轉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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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家還沒買電視,林武峰把電視搬到了林棟哲房中,方便莊家人、尤其放暑假回家的莊圖南過來看奧運。
中場休息,林棟哲去廚房冰箱里拿健力寶了,莊圖南無意間一扭頭,瞥見書架和墻壁之間夾了幾本雜志和薄薄的書冊,他以為是不小心掉進去的,把書架向外挪了挪,把雜志和書拽了出來。
莊圖南看著他拽出來的書和《家庭醫(yī)生》雜志,啼笑皆非。
林棟哲拿了兩瓶健力寶進屋,莊圖南抬眼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屁股后面的小跟班在他沒注意的時候不知不覺長大了,個子高瘦,五官也長開了,劍眉星目,頗為英俊。
莊圖南拿起《家庭醫(yī)生》揶揄道,“棟哲,我居然不知道你對醫(yī)學感興趣!
林棟哲不吭聲。
莊圖南打開《家庭醫(yī)生》,刷刷刷地翻到《性啟蒙》專欄,又翻到《新婚必知》這一頁,指給林棟哲看,“棟哲,這些東西看看就行了,不要多看!
莊圖南好奇,“哪兒來的?”
林棟哲打開健力寶,喝了一口,“還能是哪兒?書攤老頭唄,他攤上很多這樣的書!
熟悉的攤主居然拓展了新業(yè)務,莊圖南嘆服,“我還以為他掙不到你的錢了,想不到他還挺有生意頭腦!
林棟哲不服氣,“我和鵬飛合買的,你別光說我!
莊圖南聽到向鵬飛也有份,愣了一下,不由得嚴肅起來,“鵬飛房間里也有?”
林棟哲搖頭,“我們不敢放你家,都放在我屋里!
莊圖南正色道,“即使在大學里,這個話題都不宜討論,公開或私下都不可以。棟哲,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萬一被一中知道了,記在檔案上,你將來考大學都會受影響。”
莊圖南沉默了一下,“實在要看也藏好點,書架后面不行,換個隱蔽點的地方藏。”
林棟哲抓住了莊圖南的話頭,“圖南哥,你說大學里不可以討論……’這個’,那么可以談戀愛嗎?”
莊圖南被“談戀愛”三字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但他馬上鎮(zhèn)定了下來,警覺地問,“你問這個做什么?你不會有什么想法吧?”
林棟哲連連否認,“我偷聽你媽我媽說張敏好像在處朋友,我就是好奇大學可不可以談戀愛!
莊圖南斬釘截鐵道,“大學不能談戀愛,確實有人私下談,會被通報,甚至行政處分,取消獎學金,影響畢業(yè)分配!
林棟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莊圖南心有所思,他嘆口氣,似乎是對林棟哲解釋,也似乎是說服自己,“大學戀愛成功率太低,還有畢業(yè)分配這一關呢,國家包分配,男女朋友很難分在一起。”
林棟哲更懵懂了,“畢業(yè)分配?”
莊圖南似乎在自言自語,“大學畢業(yè)前,學校公布分配方案后,據(jù)說沒分在一起的戀人百分百都分手了,分在同一個地方的師兄師姐很快就談上了,很現(xiàn)實!
林棟哲很敏銳,“老大,你才上大學就知道這么多,你打聽過?”
莊圖南苦笑,“還用打聽?指導員說的,以此告誡我們不要談戀愛!
奧運節(jié)目又開始了,兩人一起繼續(xù)吹電扇喝健力寶看電視。
莊圖南突然又道,“只許藏你家,不許藏我家,不許帶壞筱婷!
林棟哲沒好氣道,“老大,我傻呀,我們想方設法瞞的就是她,被她知道了不就等于兩家爸媽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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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結束后,林棟哲回老家福建探親了,暑假快結束前,向鵬飛從貴州回蘇州了。
回上海前,莊圖南把向鵬飛、林棟哲叫在一起,耳提面命。
莊圖南苦口婆心,“我也不說不讓你們看了,你倆天不怕地不怕,我說了你們也陽奉陰違,我就是把利害關系和你們說清楚,你們還小,不要因為一時好奇毀了前途!
向鵬飛和林棟哲互視一眼,同時心道,“莊家新一代教導主任出現(xiàn)了!
莊圖南嘴皮都說干了,“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至少不要把這些書帶到學校,不要借給其他同學看,被人告發(fā)或是被學校抓住了,處分都是輕的,開除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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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少,莊家必須把幾個孩子時不時地乾坤大挪移——向鵬飛回來了,莊圖南和向鵬飛暫時睡小臥室,莊筱婷又睡回了大臥室里的小隔間。
莊圖南的臥室和林棟哲的臥室就隔一堵墻,一天晚上,林棟哲在墻壁另一面咚咚咚地敲,向鵬飛站在窗口吼,“吵什么?讓不讓人睡覺了?”
林棟哲也撲到窗前吼回來,“打蚊子,馬上就好。”
幸虧兩個窗子上都裝著紗窗,不然這兩人估計就要伸拳招呼對方的臉了。
莊圖南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和李佳在弄堂老宅的那一幕。
這幾個月來,他不僅反復回想起那時那景,更是經(jīng)常不自覺地思量倆人相處的所有細節(jié),路上“偶遇”、上課討論,甚至李佳給他發(fā)生活補助時的幾句說笑——李佳的好朋友是生活委員,負責發(fā)放全班同學的補助和各種票證,李佳經(jīng)常在一旁幫她數(shù)錢數(shù)糧票,他朦朧地覺得,李佳知道且并不反感他的心動。
莊圖南把他勸林棟哲的話在心中反復默念,“大學嚴禁戀愛,抓到了一定會上報,輕則點名通報批評,重則行政處分,取消獎學金,影響分配!
想到畢業(yè)分配,研究生師兄的那句嘆息似乎在耳邊響起,“現(xiàn)實也是大問題,我那一屆的幾對,畢業(yè)前基本都分手了,還有兩對,勞燕雙飛,堅持了一段時間后不得不分。修不成正果的感情,還是埋在心底的好!
莊圖南再一次壓抑住內(nèi)心深處的情愫。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弄堂春雨中那一瞬間的歡喜,延綿到了灼灼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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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夏,太陽特別大,天氣特別熱,蟬鳴聲特別呱噪,小院里有了三位準高中生,林棟哲和莊筱婷升入一中高一,向鵬飛升入附中高一。
莊超英看女兒、外甥都進了高中,決定報讀成人高等教育,爭取拿一張函授大專的文憑。
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下一代學歷的莊超英,開始游說院中的成人和他一起報名函授課程。
林武峰見了莊超英就繞路走,他怕莊超英督促他去讀研究生。
黃玲搖頭,“拿文憑要念好幾年,就算拿了文憑提了職稱,一級工資七塊錢,我種菜打毛衣遠不止這個錢,家里花銷大,念書的時間還是打毛衣吧!
宋瑩很誠懇,“讀書是為了進步,莊老師,我不喜歡讀書,不求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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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瑩著實不求進步。
每年國慶前,棉紡廠都會評選紅旗手和勞動積極分子。二車間主任幾乎每年都要和宋瑩談話,“小宋,這次群眾投票你又差了兩票,你業(yè)務能力強,以后只要稍稍控制一下脾氣,看不慣的事情少說兩句,積極分子就沒跑了!
主任苦口婆心,宋瑩嗤之以鼻,“不就六塊錢獎金嘛,為了幾塊錢憋屈一年,不值。”
刺頭宋瑩不在乎積極分子的榮譽,但自從莊圖南考上同濟后,她有了個夢想——在附小教務處門上掛上“熱烈慶祝林棟哲考上xx大學”的紅綢。
寒山寺師傅聽宋瑩訴說她屢屢為孩子成績生氣暴怒后,教了宋瑩一個簡單的制怒法,“女施主你想發(fā)火前,先在心中默念100個數(shù)字!
夢想的力量是無窮的,主任多年談話沒達到的效果,中考達到了——在林棟哲備考這半年中,宋瑩收斂了脾氣和鋒芒,在家盡量不發(fā)火,在外春風細雨般地對待同事們,群眾關系大為好轉。
國慶節(jié)前,宋瑩被群眾評選為勞動積極分子了。
被群眾評選為勞動積極分子了
勞動積極分子,
積極分子,
分子,
子
……
一車間組長黃玲一如既往地被評為紅旗手,除了獎狀和六元獎金,還表彰一袋十斤裝的糯米,一盒葷麻糕。
獲獎者要上臺領獎,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秋老虎天太熱,廠領導突發(fā)奇想,別開生面地要求獲獎員工領獎后跳集體舞。
莊超英和林武峰都是老派人,堅決不肯陪妻子上臺跳舞——莊超英的原話是,不想為了幾斤米丟人現(xiàn)眼,林武峰說得直白,大老爺們絕不上臺扭腰——爸爸們不肯上臺,“校際勁歌熱舞大賽一等獎獲得者”林棟哲臨危受命,帶著媽媽們練舞。
國慶前夕,棉紡廠表彰大會上,紅旗手們手拿獎狀、拎著米袋拍完集體宣傳照后,林棟哲白襯衫黑長褲黑皮鞋地閃亮登場,虛摟著黃玲中規(guī)中矩地旋轉完一曲交誼舞后,高高興興地幫忙拎著米袋下臺了。
勞動積極分子們隨后上臺領獎狀,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林棟哲又“蹭”地上臺,甩開大長腿和宋瑩合跳了一曲火爆熱辣的探戈。
主任連連感慨,“宋瑩兒子的腿就像沒長在身上一樣,想咋扭就咋扭,咋扭咋好看!
邊上的同事連連點頭,“就沖這支舞,選宋瑩不虧,明年積極分子還選她。”
黃玲和宋瑩手持獎狀的照片貼在了廠辦樓前的光榮榜上,新一代廠花冉冉升起——廠花這頂桂冠再次花落林家,林棟哲成為了棉紡廠開天辟地第一位男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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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小院中多了三位高中生。
刺頭宋瑩經(jīng)群眾評選,當上了勞動積極分子。
林家又出了一位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