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駕崩的消息傳來時,整個繡行的人都以為這次御前斗繡的事要黃了,不料沒多久便傳來消息,卻是太后臨終懿旨:要皇帝毋過哀戚以妨萬幾,毋廢郊社宗廟百神常祀,毋禁中外臣民音樂嫁娶,天下諸王不必赴喪,及御前斗繡一事,竟也口諭侍疾嬪妃如期進行,聽到消息,各省繡行這才趕緊重新打點心思,繼續(xù)備戰(zhàn)。
凰浦繡莊這一年訂單多、收益好,所有繡工都拿到了豐厚的工錢,尤其是有功諸人更是得了獎賞,歡歡喜喜地過了個肥年。
林小云所得賞金自也甚多,暗中跑來找表哥讓他解決自己的事兒。林叔夜想了想說:“從到海上斗繡到廣潮斗繡,熬了你這么久也委屈你了。今晚繡莊年終宴后你到我房里來,換上男兒裝束,我?guī)慊丶!?br>“老頭子那里怎么辦?”
“宴上我讓劉三根攛掇著他多喝兩杯,他今晚便沒法回西關了,我先帶你回去,先見我娘,再見你爹時,就說你特意瞞著家里人從潮州趕來過年,好給舅舅個驚喜!
“我男扮女裝的事不說吧?”
“你想說?”
“當然不想!”
“那就行了!
這晚年終宴,林添財果然被灌了個醉,劉三根找了個房間將他安頓好,讓沙灣梁哥照看一夜,眾人各自散去,林添財睡到半夜,忽被人用冷水潑面,他警覺醒來,叫道:“什么事!什么事!”
就聽梁哥頓足說:“大掌柜,咱繡莊出丑了!”
“出事?什么事!遭賊還是走水?”
“都不是!”梁哥咬牙切齒:“云娘那不知廉恥的賤婢,摸黑鉆到莊主房里去了!她只當莊里沒人了,卻不知落到了我眼里。”
林添財哈哈一笑:“這算什么事!”
梁哥大怒:“你……你們都是沒廉恥的!”他氣得頓足連夜跑了。
林添財待他走后,卻忽然想起那件舊事來,尋思:“阿夜找個女人也不算什么事情,但他若真的沒名沒分就與工坊繡娘有染,這事若傳到他娘耳朵里,非氣死添福不可!”
便走到繡莊主房里,林叔夜暴發(fā)得太快,日常起居還沒什么架子,也沒人看門,林添財便走到門邊,想著怎么提醒外甥才不讓他難堪,卻不料就聽見門縫里傳來兩個男人的言語,心中一愕:“怎么是兩個男人?除了阿夜,另外一個也是耳熟!
卻是林小云以為莊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說話也不太壓聲音,此時正一邊卸妝一邊跟表哥說話,隔著門林添財聽到了句“表哥”,一下子醒悟過來:“喲!是小云來了!”
一時驚喜就推門而入,幾個大步跨過屋堂到了屏風后面,恰好林小云卸妝卸了一半,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父子倆正正就打了個照面,林小云張大了嘴巴,林添財則整個人愕在了那里!
要說林小云在化妝上也真是天賦異稟,他在海上斗繡時一開始主要是用深色粉在顴骨下造影,使面部輪廓更顯柔和,又將眉毛修得細長,因長相本就俊秀,這一稍調就讓臉型柔和起來,再穿上女裝便與女子一般了,但與原本容貌相近,因此剛遇到林添財時總是遮遮掩掩,卻被更細心的表哥給識破了。
后來正式加入凰浦后,考慮到跟老爹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沒法老是遮掩,所以每一日都對妝容進行微調,不斷地調整自己的眉型、睫毛與眼線,又讓表哥買來上等胭脂調色改變嘴唇的線條,今日調一點,明日調一點,天天在一起的喜妹等人沒覺察什么,其實過了一個月林小云的面相早就大變了,若說在海上時還只是個女性化的林小云,等到凰浦繡莊時他的臉型已與本來相貌大異,幾乎是換了一張臉般,若此時再讓林叔夜來重新認,怕是他也認不出來了。
這時林添財貿然闖進來,只見林小云左邊半邊臉是兒子,右邊半邊臉是云娘,當場就大叫了一聲:“妖怪!妖怪!”
林叔夜大驚叫:“舅舅,不是……”
而林小云則幾乎要哭:“可別真打斷我的腿,你可就我一個兒子!”
林添財怔了怔,他是混江湖的人,腦子轉得飛快,大叫:“你個小畜生!原來是你這個小畜生!”自倭寇襲船后,繡莊內各房門后都備有棍子的,林添財搶了棍子在手就要打死他,林小云見老爹暴怒到這個份上,嚇得腿也軟了。
幸好林叔夜急忙攔住,叫道:“快去西關找你姑!”
林小云神兒一下子魂魄歸家,趕緊跳起來,用頭發(fā)遮住卸妝了的那半邊臉,沖了出去,在水門外奪了一艘船逃往西關,一路逃到林添福的小院子外,在江上他早用水洗凈了臉,逃到姑媽家門口又脫掉了衣服,只穿著貼身衣褲叫道:“姑姑!救命!救命!”
林添福正在哭泣,忽見一個裸著大腿的后生闖進來,先是一驚,聽他叫自己姑媽仔細一認,卻是兩年多沒見的侄子,轉為驚喜:“小云,你怎么來了!怎么衣服都不穿,路上遭賊了?”趕緊去找一件兒子的外衣給他披上,還沒來得及敘話,就見林添財氣沖沖闖了進來。
林叔夜跟舅舅坐同一條船,進來后先關院門所以落后了幾步,進了屋才看到林小云躲在林添福身后,林添財用棍子指著道:“今天就是天皇老子來,我也要打死這個小畜生!”
林添福急問:“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就算要打死他,也先跟我說清楚了!”
林添財氣呼呼道:“你問你兒子!”‘’
林叔夜不得已,這才將林小云女扮男裝的事簡略說了,林添福聽了之后,手指戳著林小云的額頭:“你!該打!”卻又指著林叔夜對哥哥說:“但你先讓我打死了他,今兒晚上,咱們就都當沒兒子了吧!”就來奪林添財?shù)墓髯印?br>林添財怒道:“你發(fā)什么瘋!別以為你來亂攪,我就會放過這小畜生!”
哪知林添福已經(jīng)淚流滿面,指著林叔夜喝道:“你給我跪下!”
林叔夜一驚跪下,林添福再來奪棍,林添財見她好像來真的,就不敢強拒,棍子被奪了去,就見這個一輩子和氣柔弱的妹子指著外甥哭道:“林莊主,林大掌柜!我聽說這兩次斗繡,有人開了盤口,你們倆都贏了大錢了!”
這話出來,林添財舅甥同時大吃一驚,都暗道:“怎么叫娘(阿福)知道了!”
原來林添福對兒子別的都寬容著,唯有賭博一事戒之最嚴,林叔夜從小倒也沒犯過,所以這個話題好些年沒提起過了,這時等母親開了口,林叔夜才意識到海上斗繡和廣潮斗繡自己是犯了兩次戒了!
林添財更是心虛,一時連打兒子都忘了,那事是他的大心病,也是林添福深戒兒子賭博的根源!
林添福不好對哥哥說什么,只是當著他的面讓林叔夜跪下脫衣服,拿起棍子死命地朝他脊梁骨就打,林叔夜為人純孝,自知犯錯咬緊牙關不出一聲,反而是林添福一邊打一邊哭,但哭是哭了手上的力道卻半分不減,她性子柔弱卻一輩子吃苦,哥哥兒子發(fā)財后也不肯讓他們雇人伺候自己,洗衣做飯都是親力親為,因此手上力道不小,十幾棍下來就把親生兒子打得是皮開肉綻,林添財看得驚心動魄,阻攔道:“你……你真要把阿夜打死!”
林添福瞪著他道:“我打他做什么,別人不知,你也不知?”
林添財一聽就縮了,林添福便又打了七八棍,終于打得林叔夜一口血嘔出來,林小云搶過去趴在表哥背上叫道:“姑姑!你打我吧!再打表哥真要死了!”
林添福見兒子嘔血,心中也是大痛,哭道:“你以后還賭不?”
林叔夜掙扎道:“再……再不敢了!
林添福道:“你若再犯,以后莫再進我門來,我只當沒你這個兒子!”
林添財退在一邊,臉都漲成了豬肝色,只聽林叔夜低聲:“再不敢了!
這個年,凰浦眾人都過得開開心心的,倒是她們的莊主在床上趴了七八日,到正月初五開工迎財神,所有人都歡歡喜喜的,唯見林叔夜臉色蒼白,似乎大病一場一般。還有云娘一拐一瘸的,好像是摔斷了腿。但別人問起,兩人都不肯說。
林叔夜掙扎著主持了迎神開工,派了新年大紅包,又布置了新年任務,這才挨上庭梧樓來,與高眉娘商量御前大比的事,高眉娘讓黃娘喜妹都先退下,這才問:“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沒什么,是家事……”林叔夜想了想,才說:“家慈戒賭極嚴,我兩次斗繡犯了兩回,年前讓她老人家知道了,挨了一頓重打。”
高眉娘怔在那,心里糾結著:“他這般樣子,想是打得極重了!毕胍獙捨,卻想此事乃子犯母戒,何從慰起?想要薦藥,又想:“年前挨的打,現(xiàn)在過了好些天了,該問醫(yī)下藥想都問過了!北愕土祟^,嗯了一聲,最后竟只是語氣平淡地說:“你且好生養(yǎng)著吧!
林叔夜道:“你放心,我沒什么事,不會耽誤上京斗繡的。”
高眉娘聞言微惱道:“你說這話,當我什么人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句話似乎不妥,眉頭一皺,轉屏風后去了。
林叔夜卻是歡喜,笑道:“我知道你有我心。嗯,你放心,除了戒賭這事,別的什么我娘都聽我的。”
他就下了樓,高眉娘卻一時失神:“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就聽前頭又是一陣熱鬧,卻是霍綰兒來拜年正在派紅包,林叔夜支撐著出去與她相見,霍綰兒見了他臉色不好,急問何事,林叔夜卻只是笑笑:“沒什么!
他身體底子好,又養(yǎng)了幾日精神便恢復得差不多了,便張羅起上京的事來,御前斗繡的日子定在二月底,因此上二月初便要動身。
林叔夜與高眉娘商量之后,便在正月二十在莊中點了人馬:他親自領人上京;袁莞師留守廣州;高眉娘以下,黃娘、林小云、李繡奴、黎嫂、喜妹等十二位繡師隨行。
別人也便罷了,沙灣梁哥也被安排進來,莊中繡娘均是不服,便有許多閑言碎語,覺得讓一個男人去御前繡藝,也不怕被外省同行笑話?而且又不吉利,梁哥聽了那些閑言碎語,便哭著來尋高眉娘,他性子弱,不是來求作主而是來求辭,在庭梧樓哭道:“我知道,她們背地里都叫我娘娘腔,我還是不去罷,免得遭人嫌罵,還拖累繡莊。”
樓內其他人還沒說什么,林小云先跳了起來,冷笑問道:“誰人罵你!”
梁哥一直與他關系不好,只當他要趁機奚落自己,不料林小云卻拉著他的手,直走到前頭,站在天井里,叉著腰大聲叫道:“男人刺繡怎么了!是誰規(guī)定男人不能刺繡的!在家是女人下廚,到了外頭哪個掌勺的大師傅不是男的?繡花針女人拿得,男人就拿不得?還有什么狗屁的不吉利,梁哥他來了我們繡莊之后,凰浦不照樣蒸蒸日上!誰以后再敢背后拿他是男人的事情來說,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梁哥萬料不到小云會幫自己,一時反而手足無措,又感激又愧疚,感激的是林小云助己,愧疚的是他背后揭過林小云的短。
不料林小云又轉頭罵他道:“你也別嚶嚶嚶的了!人家以后再罵你你就當場罵回來,別就知道哭!”
梁哥嚶嚶哭道:“可我說話聲從小就這樣的啊!
林小云又把腰一叉:“我又沒說讓你粗聲粗氣,只是要你以后爭氣一些,就算你是個女人,就算說話聲尖細,也照樣能挺起腰板!”
辜三妹見他這般氣概,支持道:“對!云娘說的對!”喜妹、黎嫂等也紛紛幫腔。
高眉娘在后面聽到,暗中對黃娘說:“云娘竟能體別人之心,長進了!
因有林小云壓著,林叔夜也沒將梁哥換下來的意思,眾人便猜到了莊主的心意,當下再無人敢在此事上二話,卻不料臨出發(fā)又來了個人,卻是辜三妹請求一起上京見識見識,她雖是外莊弟子,但高眉娘傳藝時也未藏私,林叔夜和高眉娘聽說她家莊主、繡首都答應了,便也應承了。
于是凰浦一行三十余眾,以林叔夜為總領,繡師共一十三人,林添財劉三根等幫工護院二十二人,幫工之中,胡天九胡天十兄弟是一定要帶的,總共三十六人的隊伍向北出發(fā),先坐船出了廣州,路上馬車、船只換著乘坐,沿途非只一日,終于趕在大比開始之前到達了京師。
北京城作為上國首都,卻略無漢唐長安的盛世氣象。一行人在河北沿途所見,山無樹木、江河渾濁,隊伍中首次北上的幾個廣東人見了這京畿之地如此景象委實有些失望,林小云不停搖頭:“還不如咱廣州府呢!”待進了京師,這才重見繁華,不過這繁榮也不見得就勝過了羊城,坊間的流民乞丐似乎比廣州還多。只有李繡奴一路四處張望,怎么也看不夠,這畢竟是皇明京師,非是屬國都城可比,何況她連漢城都還沒去過呢。高眉娘卻說:“比起十三年前,已經(jīng)好了太多了!彼p嘆了一聲:“升庵先生雖然仍有怨言,但從我回省城后至今的見聞看,張首輔這些年干的是很不錯的。縱有諂上之嫌,卻仍可稱良相!
林小云問:“升庵是誰?”
高眉娘沒有回答,放下了車窗竹簾。
林叔夜那邊則是另外一副心情,進京師南城門時心里想到:“若我能夠科舉,一路考上來,那或許就是以舉子身份進京了!
眾人各懷心思,一路進了城,早有林添財安排打點,住進了廣東會館。繡娘們鶯鶯燕燕,幫工們揮汗如雨,梁哥的人也變得積極了,需要干男人活計時他就把自己當男人用,需要細小工夫時他就把自己當女人用。
眼下不逢科考,正是廣東會館的淡季,知是來參加御前斗繡的,掌柜伙計都好生熱情,把最大的一座院子騰了出來招待,又安排了酒菜熱湯,林添財自是發(fā)下賞銀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