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輕輕一句話,卻叫兩個老太太心頭一突,尋思:“這小妮子是準(zhǔn)備坐地起價?”
便聽霍綰兒說:“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小的話就是誣告,讓林莊主撤訴就行。大的話……兩位老夫人可知道,當(dāng)今圣上最忌諱的事情是什么么?”
兩人趕忙道:“我等嶺南草芥,哪里知道九重天上的圣心!”
霍綰兒笑道:“那我就給兩位說道說道,當(dāng)今天子最忌諱的事情有內(nèi)外兩件:內(nèi)事是禮議——大禮議是什么,不用我給二位說了吧?”
嘉靖皇帝的皇位不是從他爹那里繼承來的,而是從堂哥正德皇帝那里繼承來的,所以繼位之初顧命大臣是要求嘉靖認(rèn)正德為父,在禮法上割裂其與生身父母的關(guān)系,這事嘉靖如何能忍?因此這場皇帝應(yīng)不應(yīng)該改換父母的大爭論就成了嘉靖初年最大的政潮,此事轟動天下,大明臣子誰會不知?
“至于外事,也是兩個字:倭寇!”
楊陳二嫗都是心里一突,心想這小婆娘果然是要上綱上線了!
“內(nèi)則禮議、外則倭寇,此乃當(dāng)今天子之逆鱗,只要牽扯到了就沒有小事!
霍綰兒說著,將那狀紙從陳老夫人手中拿回來:“因此這狀紙上既點出了‘倭寇’兩字,也不管是真事,還是誣告,按照正常的流程,我看南?h令是必不敢自專的,回頭必報按察使司、布政司,兩司亦不敢專,回頭必往上再報刑部,刑部若不敢斷,就只能面圣奏君了!
兩位老夫人聽了,臉上都甚是惶恐,但那惶恐假得瞎子都看出是裝的,楊老夫人張大了嘴巴說:“這樣一件小案,竟然要驚恐九重天?未免小題大做!”
霍綰兒面露詫異:“小事?老夫人竟然認(rèn)為是小事?”她隨即轉(zhuǎn)為冷笑:“請問老夫人,倭寇之患,一般是在那里?”
“這……老身不知!
“不知?好,我再給老夫人說道說道:倭寇為患一般出現(xiàn)在江浙,江浙那邊的海邊村莊如果出現(xiàn)倭寇的蹤影雖要警惕,卻也不算罕有之事。江浙以外,往北則山東登州以南、往南則福建,廣東這邊,只有潮州府沿岸被倭寇騷擾過。”
說到這里,霍綰兒臉色一沉:“但廣州這邊可從沒出現(xiàn)過倭寇,現(xiàn)在竟然有了賊倭蹤跡,這可就是前所未有的國家大事了!到時候別說廣東,連兵部都要問罪!海防亦當(dāng)重新整飭。一旦上報天子廠衛(wèi)查實,沿海衛(wèi)所和嶺南官場,就不知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了!”
說到這里,兩個老太太都有些坐不住了,一起扶著椅子站起來,楊老夫人一頓拐杖道:“此事如果發(fā)了,廣東這邊必定刑連禍結(jié),都不曉得會牽扯出多少人來,還請霍姑娘體念桑梓之情,代為婉轉(zhuǎn)此事。要是不然,哼哼,廣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乃至南?h、番禺縣、以及沿海各衛(wèi)所,乃至廣州府百萬軍民,都不會對那無中生有的罪魁禍?zhǔn)卓蜌!就算是霍家,也?dāng)?shù)嗔康嗔看碎g的利害得失!”
她言語說的是懇求之事,語氣中卻盡是威脅——也怨不得她敢如此硬氣,這事真要往上捅牽連的是整個廣東官場,誰還能不知道這里頭的干系呢?林叔夜的狀紙怕是在南?h就會被攔下了,能遞上去就怪了。
霍綰兒卻笑道:“這事跟我霍家有什么關(guān)系?家祖父管的是吏部,又不是兵部。我們家里頭又不是六代吏門,地方上官吏的清洗,牽扯不到我們什么,就算動了刑法牽扯出一堆貪官污吏——也與地方百姓無關(guān),反正這些人連倭寇都能放進來,本就該死!這一些腌臜,其實也該清理清理了,這才是對百姓、對桑梓的好!
楊老夫人也不裝了,直接笑了出來:“那霍姑娘可以去試試。且看狀紙遞不遞得上去。”
霍綰兒道:“兩位如此有恃無恐,是覺得自己樹大根深能只手遮天了?”
楊老夫人一笑:“不敢。老身也知道霍少保能上達天聽,但霍少保是霍少保,姑娘是姑娘。便是親孫女,涉及這種牽連全省的道聽途說也要謹(jǐn)慎的,何況姑娘你只是個螟蛉!”
這句話,是連霍綰兒能打動霍韜遞折子也不信了的,“螟蛉”二字更是誅心。
霍綰兒竟然未被激怒,語氣反而緩了緩,笑道:“真是好笑,這事與我有何干系?你們不會以為我會去求祖父上奏天子說自己老家出了倭情吧?我怎么可能做這種愚蠢之極的事情呢?”
楊陳二嫗對視了一眼,便當(dāng)她服軟了。
便聽霍綰兒繼續(xù)說:“其實這案子雖然牽連甚廣,但正是因為牽連甚廣,所以捅上去了大家要一起吃掛落,因此上只要眾志成城,大家一起遮掩遮掩,林叔夜小小一個繡莊莊主,還不是如螻蟻一般?抹掉就是。因此二位也并不太過擔(dān)心,對吧?”
楊老夫人的確是這樣想的,林叔夜這張狀紙寫的事情尚未查實又無證據(jù),卻侵犯了整個廣東官場的集體利益,此事勢必會招來廣東官場的群體反撲,有這么大一張?zhí)烊坏谋Wo傘在,她要是還被一個女娃子輕輕幾句言語就給嚇住,那這幾十年的飯就算白吃了!
在她二人心里,還是覺得霍家這個小女娃太嫩了。
卻就見霍綰兒輕輕一笑,道:“因此林莊主來向我請教時,我就說了,他要真拿了這張狀紙去南海縣告狀,到時候別說伸冤,回頭他自己就得滅門!這條路他是走不得的。他苦苦向我求告,我看在一場相識的份上,便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陳老夫人忙道:“姑娘所指的路,必定是兩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光明大道。”楊嫗上硬話,她就說軟話。
“嗯,是啊,是要兩全其美。”霍綰兒道:“我告訴他,這狀紙不能遞給南海縣,便是越級遞給按察司、布政司也無用,最好還是趁著秦少監(jiān)在廣州,借著廣潮斗繡的空檔將狀紙遞給他,請他轉(zhuǎn)交東廠,那樣才是一條明路呢!
嚓的一聲拐杖摩擦地面的聲響,楊老夫人差點跌倒,渾身都在顫抖!
陳老夫人亦覺腳軟,心道:“好狠,好辣,好毒!這樣一來她把自己也給摘出去了,卻要將我們推入萬丈深淵!”
霍綰兒冷冷道:“這事的確還沒有查實,可能相關(guān)證據(jù)也早都被抹掉了。但只要事情是真的,東廠和錦衣衛(wèi)總有辦法撬出實情來,就算最后這件事情沒個著落,以廠衛(wèi)的習(xí)性,多半也能在別的事情上有個著落,楊老夫人,我說的對么?”
楊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說:“姑娘,這事捅破了,廣東的天都要翻過來!你把桑梓禍害成這樣,你有什么好處!霍家有什么好處!就不怕回頭霍少保問罪么?”
“我自己當(dāng)然沒什么好處的!被艟U兒悠悠說:“不過我聽林叔夜說,涉事之人家大業(yè)大,以末吏之身欺行霸市,在府縣衙門里頭積六代之威權(quán),而在絲、木、茶、鐵、油等七八個行業(yè)壟山霸行,搞得民怨沸騰商不聊生,單是生絲一項,廣州府一半的桑田出產(chǎn)就都被他家包攬了。這樣的家族如果連根拔起,到時候從省到府,從府到縣,多半能夠‘公私倉廩俱豐實’,甚至天子也能得到不少好處!至于‘翻天’之說——廣東翻不了天的。我相信以省府縣諸公的智慧,只要與廠衛(wèi)好好合作,一定能查得實情,既不放過壞人,也不牽連好人。到那時就是百姓也會拍手叫好,哪里會有什么禍害桑梓的場面呢?至于我自己——這事從頭到尾都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祖父就算聽到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只要最后的結(jié)果是好的,他老人家多半也只會夸獎我兩句,何來問罪之說?”
她說到一半時,楊老夫人已經(jīng)雙腳發(fā)軟,待她說完,老太太整個人就趴在了地上,連叫:“饒命!饒命!姑娘饒命!”
霍綰兒訝異:“楊老夫人,你這是做什么呀?”
楊老夫人一時間老淚縱橫,哭道:“還請姑娘高抬貴手,饒我陳楊兩家滿門性命!”
陳老夫人也一起跪下了。
霍綰兒轉(zhuǎn)頭對屏兒道:“昨天你問我前倨后恭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瞧瞧,這就是樣板!彪S即又冷笑:“其實既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你們六代吏門把持地方訴訟也就罷了。倭寇這種大犯忌諱的事也是你們能沾染的?江左那些士紳豪門敢,那是人家談笑有御史、往來盡翰林,你們是什么東西?也敢如此?”
楊老夫人連連搖手:“此事絕無,此事絕無!”
“既然絕無,那你們怕什么,就讓東廠錦衣衛(wèi)查去,查個徹底,也好還你楊家一個清白。”
證據(jù)的確是都消弭了,但事情驚動到了東廠,到時候那些瘟神下來是那么好送的?何況就像霍綰兒所說,這件事情沒個著落,那別的事情呢?他楊家可不干凈!誰知道最后會查出什么事情來?
而更可怕的是那句“公私倉廩俱豐實”!楊氏位卑權(quán)深而家饒,一旦出現(xiàn)破家之勢,那時她賴以為保護傘的上上下下,就變成一雙雙盯著肥豬肉的眼睛了。
楊老夫人剛才有多硬,此刻就有多軟,趴在地上叩頭道:“還請姑娘指條明路,還請姑娘指條明路!”陳老夫人也跟著請求。
霍綰兒只是不依,兩個老人懇求再三,此時雖已深秋,但廣東這地方中午太陽還是熱辣辣的,霍綰兒自己坐在大傘下,兩個老嫗匍匐在日頭里,眼見她們偌大的年紀(jì)被陽光荼毒得滿身都濕透了,也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便道:“罷了,罷了!我去跟林叔夜說說看吧,請他高抬貴手,與你們和解吧!
二嫗見她松口都是心頭一喜,卻就聽到接下來的一句話:“只是有三件事,卻需依我。”
楊老夫人忙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老奴等也必照辦!
霍綰兒正色道:“第一件,勾結(jié)倭寇之事,若是無便罷了,若是真有一二倭寇犯到我粵省周邊,人已上岸也罷,人在島上也罷,你們都得去給我清理干凈了!不可令其有危害我粵沿海之機!”
楊老夫人不敢說有,也不敢稱無,只是磕頭:“姑娘說的是,姑娘說的是!”
霍綰兒又道:“第二件事,你們楊家?guī)状诉B衙牽府把持訴訟,有些事做得越來越過分,這幾年來粵牧民的流官們可都把狀告到我祖父那里去了!以后給我收斂一些!若再有犯,別怪霍氏不念過往情面!”
楊老夫人慌忙道:“再也不敢,再也不敢!”
霍綰兒又說:“這第三件事,卻是半公半私。我將出閣,祖父令我擇一業(yè)以從之,我因此有心于絲繡,入行之后卻發(fā)現(xiàn)諸般買賣行市都被人強力壟斷了,許多商家因此叫苦連天,南海、三水的一些叔父輩都說,若要廣州府絲業(yè)通暢,得把一些太過壟斷的地方放開,尤其是桑田的出產(chǎn)包攬要重新分配。此事你們覺得如何?”
陳楊對望一眼,一時無語,前面兩項,第一是清洗零星倭寇,反正倭寇在廣府海面數(shù)量不多,事情并不為難,第二是流官對鐵吏的敲打,最近收斂些便是,可第三項牽涉的卻就是實打?qū)嵉睦媪耍钌砩先馊菀,舍手上財路難!楊老夫人皺著眉頭,囁喏道:“還請姑娘明示!
霍綰兒看了屏兒一眼,屏兒便取出一張紙來,霍綰兒說:“南海幾個叔父希望能承攬這些桑田的出產(chǎn),三水幾個叔父希望盤下這些絲廠,還有幾個玄門的朋友想要購買這些店鋪,這可不是白要,他們都是出錢來買的,只是讓我做個中人。”
楊陳二嫗?zāi)弥垪l,哪里需要看第二眼——這上頭的產(chǎn)業(yè),在她們心里頭那是生了根的!陳老夫人跌坐,楊老夫人已經(jīng)全無體面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是要斷我兩家生路。」媚镆莆壹,直接說出來便是,何必如此兜圈子!”
她是小門小戶出身,平時坐享豪富也才有個體面樣,這一遇到劇變就打回原形開始撒潑。
霍綰兒冷冷道:“何必危言聳聽?上面這些東西,不過是你兩家絲產(chǎn)之六七成罷了,何況除了絲產(chǎn)之外,楊家還有木鐵油茶諸業(yè),陳家還有一莊四房十二坊,何況叔父道長們是出錢買,為的是打破壟斷、讓行市更好地流通起來,又不是強占你們的東西?何來破家之說?”
楊嫗只在地上打滾,再沒有一點的樣子:“買?到手能剩幾個錢!這些東西,是一大家族幾代人一絲一毫積攢起來的,老婆子做不了主!做不了主!”
霍綰兒也不慌,也不忙,擺手說:“這件事情,是你們求我,不是我求你們。你們不愿意那便算了吧。我也懶得多事。屏兒,送客!
她說著將茶碗蓋一翻,直接起身就走了,更無半點猶豫。
陳老夫人趕緊叫道:“姑娘留步!”
霍綰兒卻并未停留,眼看她走到轉(zhuǎn)角了,陳老夫人大急,高聲叫道:“我們愿意讓出這些產(chǎn)業(yè),還勞煩姑娘做個中人!被艟U兒這才停了停,卻仍不回頭。
楊老夫人驚駭?shù)乜粗惱戏蛉耍惱戏蛉说吐暱薜溃骸拔抑闳馔,但你是?zhǔn)備割肉好,還是割頭好?”
楊嫗失聲大哭,卻也知楊老夫人所言不差,也唯有答應(yīng)了。
霍綰兒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問道:“你們哭成這樣,莫非是不樂意?這種做買賣的事情,最忌不情不愿的,若你們不樂意,那這事還是算了吧!
陳老夫人趕緊道:“南海諸公,三水諸公,還有玄門的這些道爺,我們平日想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上呢,現(xiàn)在有姑娘替我們引見,我們是求之不得!我親家這是高興得哭的!
“真是這樣,那就好。”霍綰兒笑了笑,忽然又道:“除此之外,尚有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