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嬤嬤道:“二少,這事,最好還是按規(guī)矩來!
“規(guī)矩!規(guī)矩!”陳子丘叫囂了起來:“這斗繡是廣茂源辦的,現(xiàn)在大哥不在這,那老子的話就是規(guī)矩!”
袁莞師實在聽不下去,拿起幾上的茶盞重重一頓,陳子丘見她好像發(fā)火,這才收斂了幾分。
胡嬤嬤嘆了一聲,說:“二少,雖然這海上斗繡是我們廣茂源推動,但潮康祥那邊也是出了錢的,此外還有別的一些人參了股,海外的幾個豪客占的也不少,另外,聽說這次還有蘇州那邊有人來,霍家也派了人來了。我們要辦什么事可以,但不能太……太難看。不然說不大過去。真要弄強也不是不行,但用在這里,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蘇州?南直隸也來參一腳?還有霍家,這關(guān)他們什么事情?不管了不管了!”陳子丘道:“總之,讓梁晉將繡房崽除名,不然我這口氣下不去!”
袁莞師有些聽不下去了,厲聲道:“我們廣茂源是做刺繡的,這海上斗繡也是一場斗繡。斗繡的事情應該用繡花針來決個勝負,二少你跟那位夜少爺有什么恩怨,大可在斗繡場上了結(jié)!老太太都讓我出山了,你還怕會輸嗎?”
陳子丘為人色厲內(nèi)荏,被袁莞師一喝就萎了,旁邊的歪嘴伴當趕緊上前說:“莞師,莞師!二少他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繡房崽……啊不,繡房少爺那個破繡莊才幾個繡架?幾根繡花針?真讓他們上了臺面跟您老人家打?qū)ε_,那不是打他,那是抬舉他!”
袁莞師聽了這話,怒氣稍平,但對陳子丘準備耍橫手還是很不以為然。
這時胡嬤嬤說:“其實,咱們也不需要梁晉去壞規(guī)矩,據(jù)我所知,凰浦那邊只來了兩個師傅,他們第一場現(xiàn)場斗繡就人數(shù)不夠了!
陳子丘一喜:“這樣的嗎?那好啊,那就名正言順了!
胡嬤嬤又說:“不過夜少爺身邊那個林攬頭真是好本事,剛才那吵鬧,聽說就是他唆使的,雖然沒鬧出什么結(jié)果,但那些不夠人的參比者得了消息,現(xiàn)在都串聯(lián)了起來,現(xiàn)在那些不夠人的繡莊都湊到人了。”
“那繡房崽呢?湊齊人沒?”
“也湊齊了!焙鷭邒哒f:“跟他聯(lián)合的是個姓鄧的莊主,其實也就是個攬頭,他的那個莊子是臨時湊的,就連兩個師傅,聽說有一個也是路上拉來的!
陳子丘哈哈笑道:“那就容易了,去跟那個姓鄧的說,叫他滾,只要他聽話,回頭我們就勻一點單子給他,我廣茂源手指縫漏出一點,就夠他們這種雜魚吃三年,他要是敢不滾,回頭我讓他在廣州沒買賣做!”
要知潮繡本地市場不夠大,潮州府的繡莊如果被省城這邊封殺了出路,受的影響可說極大。
袁莞師有些聽不下去了,起身道:“這些事情,聽多了污耳朵,老身告退!
她走了之后,胡嬤嬤說:“二少爺?shù)囊馑嘉颐靼琢,我這就去安排!
船艙又靜了下來,這時天都快亮了,陳子丘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還問:“你說這么多來參比的繡娘里頭,就有沒有幾個年輕漂亮的?”
歪嘴伴當很清楚這位金主的脾性,這些年借著廣茂源的勢,明里暗里不知糟蹋了多少繡娘了,他也早替主人留意著了:“有一個叫云娘的,嘿嘿,多半合二少你的口味!
“哦?怎么樣?”
“又高,又白,常常拿頭巾包頭擋臉,看樣子是個怕羞的!
陳子丘一聽來了勁:“這好!我就喜歡高個的,是哪家繡莊的?”
“說來湊巧了,就是剛才胡嬤嬤說的那個姓鄧的臨時繡莊,叫什么潮大發(fā)——那個云娘,聽說是臨時投靠他來參比的!
“行,行,去跟姓鄧的說,回頭啊,我做主給他幾個大單子,保他新年好開張!”
時在立夏,廣東的天氣二三月就會間或炎熱,過了立夏雖然間或回寒,但大部分日子卻都是比較熱氣的,尤其在這海上空氣極度潮濕,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來自南直隸、日本、朝鮮的刺繡師傅全都難受得不行。
這片灘灣位于小島東北,八艘大船照地形水勢分成兩排下錨,每四艘聯(lián)成一排,都用鐵索扣緊了,又鋪了板橋可以來往,其中四排坐西北朝東南,另外四排坐東南朝西北,前者為乾,后者為坤,乾四船和坤八船都是船頭相對,也用鐵索連起來了。如此就形成八個甲板基本連城一片的模樣。
林叔夜到達后的第二天早晨,乾一舶就敲起了鑼鼓,幾十艘小船聽到鑼鼓聲,紛紛起錨開到被標為乾一的那艘大船邊。
乾一是位于乾排最靠近岸邊的第一艘巨艦,甲板上已經(jīng)樹了錦旗,上書“海上斗繡”,上面又排了若干座位。
數(shù)十艘小船圍攏,林叔夜等人也推了一艘小船下水,開到乾一旁邊,抬頭望去,只見乾一甲板上擺著五張桌子,林添財指著道:“那五張桌子坐的就是這次海上斗繡的主評審了!
林叔夜仰頭望去,高眉娘也從船艙中探出頭來,離得遠,遠遠只看到身形,但林叔夜還是認出了居中那張桌子后的人來:“那莫非是省城有名的繡評大家,梁晉?”
“就是他!绷痔碡斨钢簳x右手邊那張桌子:“那個老頭聽說是蘇州來的,叫徐博古,梁晉左手邊那個叫蔡有成,是潮州來的!
“舅舅認識那個蔡有成?”
“怎么會不認識,我可是潮州佬,如果說梁晉是吃著廣府這邊繡莊的供奉,這老蔡就是吃潮州繡莊的供奉,我怎么會不知道他!剩下那兩個,我就都不認識了!
徐博古右手邊坐著一個佛郎機,林添財不認識也正常,這海上斗繡據(jù)說本來就有外國人參股的,很多繡莊來參加本來就是奔著海外訂單來,所以有個佛郎機大家并不意外。
不過這類訂單繞開了市舶司,從法律上來說類于走私,雖然說只要塞點錢就沒人當回事,但多少有點風險,所以十大繡莊都不敢明著來,全都托分坊之名參加,萬一有事可以壯士斷臂。當然話說回來,像廣茂源這樣的大莊繞開市舶司進行灰色貿(mào)易,倒也不是為了偷漏關(guān)稅,而是因為大明開的官方口子太小,滿足不了海內(nèi)的生產(chǎn)力和海外的需求。
林添財說:“聽說第一屆的時候,外國評審還是一個大食回回,從三年開始就變成了一個佛郎機。”
大食回回是他們對阿拉伯商人的叫法,佛郎機則是對歐洲人的叫法,陳子峰有心要開拓海外市場所以邀請外國人參與,而外國人的這一席從大食回回變成佛郎機,剛好也跟歐洲與阿拉伯商人在東亞貿(mào)易勢力的升降暗合。
而那個潮州評審蔡有成的左邊,卻坐著一個女子,她頭上有人舉著一把大傘,傘沿垂下珠簾剛好把她的面目給遮住了,看不清容貌。
喜妹叫道:“那是不是就是袁莞師?”
“肯定不是。”林添財說:“袁莞師不是來做評審的,是來參比的。而且那人雖然面目看不清楚,看裝扮似乎也不老。話說這次真是奇怪,評審里頭居然有女人!
這個年代做刺繡的基本都是女子,男人做刺繡要被人歧視,覺得那是“婆娘干的事”,大老爺們怎么能去干?所以沙灣梁哥在繡行才會被當異類,就算他不自閉,林叔夜也不見得會帶他來,因為可能會引起糾紛。
但繡評又不一樣了,這個行當通常是對刺繡有了解又識文斷字者為之,所以一般是有點文化的男子充任,女子能成為繡評者的反而極少。
高眉娘輕輕一哂:“你們男人看不起刺繡這功夫,但如何評價刺繡的權(quán)力,你們卻還是要捏在手里頭!
林添財?shù)溃骸按汤C本來就是女人干的事,評繡一向都是男人在做,幾千年來都是如此,這有什么不對?”
“是么?”高眉娘淡淡的一聲冷哼,拉上了艙門。
林叔夜眼看他倆又有起矛盾的苗頭,趕緊錯開話題:“卻不知那個女評審是什么來歷!
林添財攤手:“這個我就沒打聽到了,我在八大繡莊都問了一圈,好些人都不知道來歷,還有一些把話講的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是知道了不肯說還是在裝神鬼。”
“繡評需要公允,怎么可能由一個八大名莊都不知道的人來擔任,而且還是個女子!绷质逡咕陀X得奇怪了。
林添財?shù)溃骸拔乙灿X得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高眉娘的聲音從艙內(nèi)傳來:“那是霍家的人!
“霍家?哪個霍家?”林叔夜好奇。
“南;艏遥隽耸汤傻哪莻。”
林叔夜大吃一驚:“南;艏遥亢I隙防C這種事情,他們怎么會來摻一腳?”
喜妹忍不住問道:“那個霍家很厲害嗎?”
林添財?shù)溃骸澳莻南海霍家,人家都說雖然是侍郎卻勢壓閣老,滅門的知縣老爺、破家的知府老爺,到了霍家門前,聽說連大氣都不敢喘!
喜妹吐了吐舌頭:“這么厲害啊!”
林添財?shù)溃骸笆前,只是他們這么大的門楣,怎么會看得起刺繡這點小生意?”
高眉娘的輕笑,再次從艙內(nèi)傳來,不過卻沒說話。
林叔夜道:“舅舅,刺繡不是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