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位手握合金技術的工程師短暫而高效的私下交談后，張衛(wèi)東心中已然有數(shù)。
他沒有在車間外過多停留，只是與對方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并讓趙永志悄悄記下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
回到考察隊伍中，張衛(wèi)東的神情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仿佛剛才那段插曲從未發(fā)生。
他依舊認真聽取企業(yè)方的介紹，參觀生產線，與管理人員交談，但內心的焦點已經(jīng)轉移。
這一次的南方之行，像是一面鏡子，讓他清晰地照見了一個普遍存在卻又容易被忽視的現(xiàn)實：
許多真正有才能的技術人員，如同被沙土掩蓋的明珠，并不一定擁有多大的名聲。
尤其是在一些私營企業(yè)主有意無意的“保護”或者說“壓制”下，這些人往往籍籍無名，他們的光芒被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難以被外界發(fā)現(xiàn)。
這背后的邏輯，張衛(wèi)東再清楚不過。
任何一個精明的老板，都不希望自己麾下的人才被外界盯上，成為被挖角的對象。
畢竟，培養(yǎng)一個技術骨干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資源。
而且，人一旦出名，身價必然陡增，企業(yè)就要面臨要么大幅加薪留人，要么眼睜睜看著人才流失的兩難境地。
更微妙的是，這些有真本事的技術人員，往往缺乏自我宣傳的渠道和能力。
在外行的老板們看來，難以直觀判斷其技術的真正價值；而在懂行的同行眼中，彼此往往是競爭對手，對方不在自己老板面前詆毀你，就算得上是君子之風了。
這種環(huán)境下，技術人員的價值被嚴重低估，他們的創(chuàng)新火花也常常因缺乏足夠的激勵和平臺而悄然熄滅。
“不能再僅僅依靠官方渠道和知名學者推薦了�！睆埿l(wèi)東在心中暗自思忖，“必須主動下沉，深入到工廠車間、研發(fā)一線，用‘淘金’的眼光和耐心，去發(fā)掘這些被埋沒的人才�！�
有了這個明晰的策略，張衛(wèi)東反而不再像最初那樣急于尋求大規(guī)模的企業(yè)合作了。
他意識到，人才才是創(chuàng)新的源頭活水。
只要找到了關鍵的人才，憑借“基石計劃”所能調動的資金和政策支持，就不愁技術難題無法攻克，不愁項目無法推進。
下一站，是位于本省另一座工業(yè)城市的中型材料企業(yè)——金輝新材料。
相較于之前那家開口就要五千萬預付和五年獨家采購的企業(yè)，金輝的規(guī)模要小一些，老板姓陳，是個看起來頗為務實的中年人。
接待工作做得中規(guī)中矩，沒有過分熱情，也沒有絲毫怠慢。
張衛(wèi)東照例聽取了企業(yè)介紹，參觀了不算寬敞但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廠房。
在與幾位核心技術人員進行集體座談時，他敏銳地注意到，坐在角落的一位姓吳的工程師，在談到某個特種陶瓷的燒結工藝時，眼神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但隨即又迅速斂去，并未在眾人面前深入闡述。
張衛(wèi)東記下了這個人。
集體座談結束后，考察團被安排自由參觀。
張衛(wèi)東看似隨意地踱步，來到了相對僻靜的廠區(qū)物料堆放處附近。
果然，沒過多久，那位吳工程師便“恰好”路過。
“吳工，忙呢？”張衛(wèi)東主動打招呼，語氣隨和。
“啊，張主席，我……我去庫房拿點東西�！眳枪こ處燂@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
“不急，抽根煙？”張衛(wèi)東從口袋里掏出煙盒，遞了一支過去。
這是他屢試不爽的“開場白”，煙霧繚繞間，往往能讓人放松警惕，拉近距離。
吳工程師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借著張衛(wèi)東遞來的火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兩人靠在堆放著包裝材料的角落，仿佛只是工作間隙偶遇閑聊。
“看了你們的生產線，基礎不錯�！睆埿l(wèi)東開啟話題，目光卻留意著對方的表情，“尤其是剛才你提到的那個陶瓷材料，聽起來很有想法�！�
吳工程師夾著煙的手指微微一頓，含糊道：“只是……一點不成熟的想法，陳總覺得投入太大，風險高，一直沒立項�！�
張衛(wèi)東彈了彈煙灰，語氣不變，拋出了他那套經(jīng)過驗證的“話術”：“有沒有自己覺得拿得出手，但還沒機會展示的好東西？我這邊，可以給有真本事的人，一個滿意的價格�！�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誘惑力。
吳工程師猛地抬起頭，看向張衛(wèi)東，眼神中充滿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他沉默了幾秒鐘，仿佛在下定決心，最終壓低聲音反問道：“不知道張主席心里，什么才算是拿得出手的？”
“當然是在同行業(yè)里，比較領先的東西，超前的更好�！睆埿l(wèi)東的回答駕輕就熟，目光平靜地與他對視，“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價格。價值決定價格，這是市場規(guī)律�！�
吳工程師深吸了一口煙，仿佛要將那點猶豫隨著煙霧一起吐出去。
他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我手里……有一套關于高性能氮化硅陶瓷基復合材料的制備工藝和配方思路。不敢說獨一無二，但至少目前市面上公開的、我知道的同類產品，性能指標達不到我這個水平。實驗室小樣我做出來了，數(shù)據(jù)很漂亮……不知道張主席能開什么價格？”
張衛(wèi)東心中一動，氮化硅陶瓷基復合材料，這可是高端裝備、航空航天領域急需的關鍵材料之一！
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同樣低聲問：“你們陳總還不知道吧？”
“哼，”吳工程師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哼，帶著明顯的不滿和鄙夷，“我跟他提過一嘴，說需要投入一些經(jīng)費做中試。你猜他怎么說？他說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頂多給我批五萬塊錢經(jīng)費，還要等產品賣出去有了利潤再給我一點提成。五萬塊？連買點像樣的原材料都不夠！”
張衛(wèi)東清晰地看到了對方眼中那被壓抑的才華得不到認可的憤懣，以及對于自身價值被嚴重低估的不甘。
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開價，語氣果斷而肯定：“你能在我指定的地方、指定的時間內，用你的工藝做出符合你聲稱性能的產品。我可以直接給你個人，一百萬�，F(xiàn)金、轉賬，隨你選。并且，后續(xù)項目如果成功，你還可以擁有技術分紅權�！�
“一……一百萬？！”
盡管有所期待，但當這個數(shù)字真的從張衛(wèi)東口中清晰地說出來時，吳工程師還是驚呆了。
他夾著煙的手指明顯顫抖了一下，煙灰簌簌落下。
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張衛(wèi)東，仿佛想確認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
一百萬！在2006年，這絕對是一筆能徹底改變一個普通工程師整個家庭命運的巨款！遠遠超出了他最大膽的想象。
陳總那摳摳搜搜的五萬塊，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和諷刺。
張衛(wèi)東看著他眼中那無法掩飾的震驚與狂喜，知道自己又一次命中了要害。
他微微一笑，補充道：“當然，前提是你的技術，經(jīng)得起檢驗。”
“經(jīng)得起！絕對經(jīng)得起！”吳工程師幾乎是脫口而出，激動得聲音都有些變調，“張主席，我……我可以用任何方式證明！我家里還有實驗室小樣和數(shù)據(jù)記錄！”
“好�！睆埿l(wèi)東點點頭，將手中的煙頭摁滅在旁邊的垃圾桶上，“具體細節(jié)，會有人跟你聯(lián)系。今天的話……”
“我懂！我懂！張主席您放心，打死我也不會說出去！”吳工程師連忙保證，臉上因激動而泛著紅光。
張衛(wèi)東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角落，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休息。
走在回會議室的路上，夏日的風帶著一絲溫熱拂過面龐。張衛(wèi)東看著這座略顯陳舊的廠區(qū)，心中感慨萬千。
這里藏著明珠，只是缺少了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睛和給予它們光彩的平臺。
而他，就是要做那個執(zhí)燈的人，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細細搜尋，讓每一顆蒙塵的明珠，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綻放出應有的璀璨光芒。
回到會議室的座位上，張衛(wèi)東內心已經(jīng)翻江倒海，但是臉上卻是平靜如水。
在南宮燕做派的影響下，此時的張衛(wèi)東心里連一點愧疚都沒有了。
因為他覺得，自己這不是在挖墻角，而是在做善事。
而且還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