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昏昏沉沉醒過來,就見李不歸正跪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她擦手,藥碗放在床頭,還溫著。之后這幾日,喂藥、換藥、擦洗,甚至夜里守著他起夜,全是李不歸一手包辦。
繃帶纏得松緊正好,藥溫總試到不燙口才遞過來,連他隨口提了句 “被褥潮了”,當(dāng)天傍晚李不歸就抱著被褥去院里曬,回來時肩頭沾著一層薄灰,卻笑著說 “曬透了,夜里睡著暖”。
“師兄,該喝藥了。”
李不歸的聲音輕輕響起,打斷了仲博的回憶。他把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先伸出指尖碰了碰碗壁,確認(rèn)溫度剛好,才抬頭看向仲博,眼底沒有半分往日的怯懦,只有平和的關(guān)切,“今日的藥加了些安神的成分,喝了能少疼些!
仲博望著他指尖沾著的藥汁,那雙手先前被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如今雖消了腫,卻還能看見淡淡的印子。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喉結(jié)動了動,竟沒像往常那樣呼來喝去,只是低聲道:“放下吧!
李不歸卻沒立刻走,而是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凈繃帶,輕聲問:“方才聽外面說,詞師兄闖院的事,師兄要是不想聽,我去把窗關(guān)緊些?” 他語氣里沒有討好,只有實(shí)實(shí)在在的體貼,像怕觸碰到仲博的傷口似的。
仲博攥著被褥的手松了些,指腹不再泛白。
他看著李不歸認(rèn)真的模樣,忽然覺得之前把人當(dāng)奴仆的心思,竟有些可笑。
這幾日的照顧,細(xì)致得連仲家的仆從都做不到,可李不歸卻從沒想過要什么好處,甚至連一句抱怨都沒有。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不用關(guān)。你…… 坐下吧,等我喝完藥,再說說話。”
李不歸愣了一下,隨即眼底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順從地在床沿邊坐下,沒有靠得太近,只保持著恰當(dāng)?shù)木嚯x。
晨光落在他身上,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弟子服,都染得暖了些。
仲博看著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這外舍弟子,并非是想攀附他,只是真的想跟著他學(xué)些東西,而他,先前倒真是錯看了人。
仲博望著李不歸擰帕子的手,指腹在微涼的玉符上輕輕摩挲 —— 方才那點(diǎn)對仲家繼承人之位的算計(jì),竟在這溫順的身影前淡了些。
他喉結(jié)動了動,終是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殘存的戒備,卻少了往日的戾氣:“你這般待我,到底圖什么?是想借我仲家的名頭往上爬,還是要我日后給你謀個內(nèi)舍弟子的名額?”
李不歸剛擰干帕子的手頓了頓,抬眼時眼底沒有半分慌亂,只漾著一層淺淡的笑意,像晨霧里的溪水,清透得見底:“師兄多慮了!
“我初見師兄時,是在孔圣學(xué)堂的‘政事’碑前,那日師兄對著碑上‘先之勞之’的刻痕站了半個時辰,指尖反復(fù)摩挲著碑縫里的青苔,眼底的勁意,不像是為了家族權(quán)勢,倒像是背著千斤擔(dān)子也不肯放的人。”
“從那時起,便覺得師兄親切,像是。。像是看到了家鄉(xiāng)那位為了族學(xué)奔波的父親,明明自己也難,卻總硬撐著!
他說著,放下帕子,轉(zhuǎn)身從床尾取來個軟枕,小心翼翼地墊在仲博腰后 —— 動作輕得怕碰疼他,連帶著藥氣的衣袖掃過仲博手臂時,都刻意收了收。
“我做這些,不是為了求什么。師兄臥病這些天,夜里疼得哼出聲,卻從不對人說;明明記掛著子路一脈的課業(yè),卻只能躺著看窗紙上的日影挪,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仲博的呼吸忽然滯了滯。他自小被族中長輩教導(dǎo)要扛起復(fù)興子路亞圣一脈的擔(dān)子,身邊人要么奉承他的身份,要么畏懼他的脾氣,從沒人像李不歸這樣,不說他的權(quán)勢,只提他藏在驕傲下的 “難”。
他垂眸望著被褥上的藥漬,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布料,眼眶竟悄悄漫上一層紅,不是因?yàn)樘,是心底某處緊繃了許久的弦,忽然被這幾句平淡的話撥松了。
李不歸沒提他暗算石月的事,也沒提他對詞起白的怨懟,只是順著話頭往下說,聲音放得更柔:“師兄身上扛著子路一脈的復(fù)興,心思重些也難免。可我在家鄉(xiāng)聽先生說,文道修行最忌‘失心’,若為了成事丟了底線,文心也難再堅(jiān)定。到那時,就算復(fù)興了一脈,師兄自己的道,怕是也走不遠(yuǎn)了!
這話像顆溫水泡過的石子,輕輕落在仲博心里,沒激起怒火,卻漾開一片沉甸甸的反思。
他想起暗算石月時的陰狠,想起對詞起白的怨懟里摻著的嫉妒,想起族中長輩教他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可此刻聽李不歸一說,才忽然覺得那些 “小節(jié)”,竟都是撐著他文心的梁柱。
他沒說話,只是喉結(jié)又動了動,眼眶的紅意更濃了些,卻強(qiáng)忍著沒讓淚掉下來。
窗外的晨霧漸漸散了,晨光透過窗縫照進(jìn)來,落在李不歸青色的弟子服上,映得那樸素的布料也有了暖意。
仲博看著眼前這清瘦的外舍弟子,心里先前那點(diǎn) “錯看” 的念頭愈發(fā)清晰,原來真有人不是為了攀附,不是為了利益,只是單純地把他當(dāng) “師兄”,看到了他藏在驕傲下的不易,還肯真心勸他守住本心。
李不歸見他沉默,也沒再多勸,只是拿起一旁溫著的湯藥,用小勺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遞到仲博唇邊:“藥快涼了,師兄先喝了吧。今日天氣好,等會兒我把書院的課業(yè)抄來,念給師兄聽!
仲博望著遞到唇邊的藥勺,沒像往常那樣別開臉,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將那口帶著苦味的湯藥咽了下去。
藥味雖苦,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溫著,比往日喝的任何一劑藥都要熨帖些。
李不歸見他服下,又小心地喂了兩勺,待藥碗見了底,才收拾好銅盆與碗盞,輕聲道:“師兄歇會兒吧,我去把課業(yè)抄來,晚些再給你送些粥食!
說罷,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連門軸都沒發(fā)出半分聲響。
屋內(nèi)重歸安靜,只剩藥碗殘留的淡苦在空氣中飄著。仲博靠在軟枕上,目光落在窗紙上,晨光已爬過窗欞,在紙上投下槐樹枝椏的影子,隨著風(fēng)輕輕晃著,像極了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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