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淶兄是黃雪最后一顆棋子這事,她與池千望早先并未發(fā)現(xiàn)。
這會兒知道了,她又分身乏術(shù),難以一人坐鎮(zhèn)黃雪家,一人趕到蹈香湖去通知池千望小心淶兄要了尤官正的命。
倘真如黃雪所言,尤官正亦是當(dāng)年害死黃雪父母的兇手之一,那尤官正的性命其實她也已不甚在意,可殺人償命,她不能讓淶兄染上血腥,為黃雪的復(fù)仇葬送自已的一切。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尤官正應(yīng)該得到報應(yīng),但那應(yīng)該是源于國法的懲治,而非黃雪利用淶兄殺人。
即便力持鎮(zhèn)定,面上平靜,心里卻怎么努力也平靜不下來,朱懷古聽著屋外的動靜,注意著黃雪家后門有沒有誰破門而入或悄然入內(nèi)。
黃雪憤恨過后恢復(fù)了些許平靜:“現(xiàn)如今同你說這些,我也只是被這些事情壓了五年,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今晚得此機會,方同你說一說……”
“對不起……”朱懷古突然道,“其實要我不來,你已經(jīng)將黃南安全送出城了吧?”
黃雪一驚:“你、你什么意思?”
朱懷古道:“黃雪,你做出要與黃南一同離京,其實是假的吧?自興旺客棧開始,你見了我便逃,其實是想引我到這里來,同我細(xì)訴你為何連連殺人犯案的緣由吧?你再狠心,手段再沒人性,但你其實也不算是個惡人,至少不是像先前我未見你時,所想象所推測的那樣是個入了魔的瘋子。你自小善良,所以見不得棄嬰枉死街頭,你長大聰慧,所以當(dāng)你父親尚迷霧于他們的口蜜腹劍當(dāng)中,你已然發(fā)現(xiàn)端倪,并力勸你父親,可惜并未見效,F(xiàn)如今你化身惡魔,連殺九人,滿手血腥,死后便是直下十八層地獄,也不為過,即便你是為了復(fù)仇,你是有緣由的,可你的罪孽,并不會因你的緣由而有所減輕。黃雪,這世間還是有正義的,從一開始,你就試著相信官府,并非每個朝延命官都是官官相護,更并非每個人的心里都是當(dāng)年的他們那樣陰暗!
她看了眼黃南寢屋的方向:“你早已買通城守官差,更已經(jīng)約好時辰出城,只是我來得早了,你尚來不及繼續(xù)計劃便讓我闖了進來。在我跨入這屋里門檻的那一刻起,你心中最初的善良喚起了你的良知,也正如你所言,五年的壓抑,五年的死守父母之仇的秘密,還要拉扯黃南長大,健健康康毫無污點地成人,你壓力太大,你受不住了,你無法想象,即便真出了城離了京,一切重新開始,你還能安生地活下去么?”
“怎么可能了?”黃雪不否認(rèn)朱懷古這長長的一番話帶給她內(nèi)心的震憾是無法想象的,“殺人償命!他們個個都該死!我只是做了為人女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我沒有錯,我為何不能安生地活下去!”
“你能,那你現(xiàn)今還站在這里同我廢什么話?”朱懷古直戳重點,“黃雪,你累了,你再也走不動了,不是身體上的,而是你的心已然累得再也無法跳動,它負(fù)荷得太多,它已經(jīng)抗議,它想要休息了!
黃雪愕然地盯著朱懷古:“你……”
“我怎么知道?怎么能理解得這么清楚?”朱懷古替黃雪問出想問的話,黃雪點頭,她也不吝嗇:“我同你講講我的緣由,可你得答應(yīng),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黃南!
黃雪答應(yīng)了。
朱懷古說,那是因為她也有跟黃雪差不多的經(jīng)歷,只是她比黃雪更慘,她甚至不知道自已的父兄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是安生過完百年,還是突遭橫禍枉死,便是枉死,她是連害死父兄的兇手也不知道是誰。
是男是女,是居高位還是江湖亡命徒,她一無所知。
黃雪聽得怔忡:“這怎么可能?”
朱懷古苦笑:“是啊,怎么可能?”
可事實便是如此。
她在大婚前夕被刺殺身亡,死于非命,連自已的仇家她都沒能看到真面目,她都不知道是誰想要她的命,便是她父兄在她身亡之后同遭不測,她已成亡魂重生于百年之后,她如何能得知?
倘可以選擇,她倒是寧愿上天給她的這個重生機會能用在百年之前,她父兄尚在的前朝大周,而是今朝大魏。
這等重生再活一世的話,朱懷古無法同黃雪說,黃雪也大概知道大理寺首官身邊的侍從紅人是個孤兒,只是黃雪沒有料到,這位朱侍從竟也有這樣悲慘的經(jīng)歷,竟是連父兄的生死都不得知。
思及此,黃雪不無悲同命相憐的凄凄感:
“你也不必如此沮喪,不知道消息也是個好消息,興許你查到最后,你父兄其實都過得十分安好,日后你們還能相見呢!
朱懷古笑:“承你貴言,希望如此。”
是的,希望,她除了希望還能如何?
相見是不可能了,她只希望父兄在她死后,能安享百年,不求富貴榮華,只求能壽終正寢。
至于朱懷古前一番長話所推論的,黃雪沒有接話題,是否是肯定都沒有給她一個答案,但其實她也無需個答案,她道:
“黃雪,不管黃南知不知道真相,他都該有這個權(quán)利知道,也有權(quán)利決定是不是要按著你給他安排的路走下去。我相信,在離京之后,你已經(jīng)為黃南安排好了一切,包話衣食住行,銀錢自更是不缺的。可你想過么,這些真是黃南所想要的?”
黃雪起身,走至門檻處,看著寢屋緊閉的門,及屋里滅燈歇息的黑暗,她心里透著涼:
“我能給阿南的,只有這些了……”
只有這些了,除了這些外在的物質(zhì),她已無其實可給她的阿南,她再管不了他,再看不到他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看不到他娶妻生子,看不到他的孩兒喊她祖母。
淚自臉頰滑落,本就再也無淚流下的眼眶里,今夜因著想到往后便得與阿南再見不了面,聽不到阿南喊她母親,她的心如刀割一般,淚是再也止不住。
黃雪抹上臉頰的淚:“原來,我還有淚啊……”
朱懷古起身,走到黃雪身側(cè)站定,她給黃雪遞去一塊帕子。
黃雪看著跟前淡青色的帕子,心莫名地悸動了下,她接過,卻沒有抹上臉上的淚,她緊緊攥在手心里:
“朱侍從,謝謝你,我確實……已負(fù)荷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