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才發(fā)喪。一人死,天下億兆眾生縞素。
所有歌舞、宴會、婚禮被禁止,期限一個月;東京文武官員服喪三天,后宮服喪一月。雖然很多詔令仍不符合禮制,但這種做法是歷代王朝常見的規(guī)矩,減少國喪時間有利于恢復(fù)王朝的正常秩序。
天子駕崩后的三天內(nèi),符金盞做了一些微妙的事。殿前司諸軍重新進行了部署;虎捷軍左廂兩萬人全部動員完畢,撤出皇城分東西兩營駐扎,只有兩個指揮分別控制西華門、東華門。郭紹加兼“皇城內(nèi)外巡檢”;尚在河?xùn)|的鎮(zhèn)安節(jié)度使向訓(xùn)加兼河?xùn)|、河北前營都部署。
接著便頒布遺詔,四歲的柴宗訓(xùn)立刻被擁立繼位,大赦天下……
先帝的靈柩前,從大相國寺帶來超度亡者的和尚已經(jīng)停止了念經(jīng),后妃的哭泣哀音卻仍在縞素的大殿上回蕩。文武百官披麻戴孝,素白一片紛紛跪伏在殿下。
龍椅上坐著一個小孩子,正瞪著無辜的眼睛、在很高很高的位置上呆呆地看著下面的眾人。旁邊的奶娘和宦官見狀,逃也似的離開了寶座一側(cè),他們哪敢受那么多強人的跪拜?連嫌疑也不能有。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震動寬闊殿宇的喊聲氣勢十足,在朱紅色幫著白布的大柱子之間回響,聲音直入云天。
這是個暴力的國家,每一次大典都能彰顯出其力量的一面。
但少傾之后,“哇……”地一聲,孩子的啼哭仿佛在暴力機器的心臟插了一刀!好像有一股陰云立刻籠罩到了大殿上,很快這里變得鴉雀無聲。
“奶娘,我要奶娘……”孩子當(dāng)著至少一百個國家統(tǒng)治階層的文官武將哭著嚷嚷道,奶聲奶氣的聲音叫這個悲傷又肅穆的地方變得十分詭異、荒誕。
趴在前面的宰相王溥直起身來,大聲道:“先帝遺詔是讓太后監(jiān)國攝政,今太后在何處?”
宦官楊士良在側(cè)面說道:“太后悲傷過度,數(shù)度昏厥,正在殿后休息!
王溥回頭大喊道:“大事當(dāng)前,臣等叩請?zhí)蠓智遢p重,趕緊出面攝政!北姵家黄鸫蠛暗溃骸罢?zhí)髷z政!”
就在這時,只見一眾白衣女子魚貫從大殿側(cè)后的門出來,紛紛跪在門口。少傾,只見一個全身縞素的婀娜女子慢慢走了出來,她的面前遮著一層黑紗。但很多人都見過符金盞,朦朧已認(rèn)出是她。
“太后……請?zhí)笾鞒执缶帧北姵技娂姺荨?br>符金盞高貴、雍容、大氣,哪怕全身縞素也自有一種氣度。她也見得大場面,根本不理會眾臣,讓他們就這么跪著。她自然而然地走上寶座,伸出手道:“訓(xùn)兒,母后在這里。”
一大群人屏住呼吸聽著,好像在虔誠地觀看一出母慈兒孝的戲。
柴宗訓(xùn)頓時不哭了,張開手臂從龍椅上跳下來,“母后,我怕。”
符金盞抱住他,摸著他的頭柔聲道:“不怕,你父皇雖然駕崩,但天下還是忠臣多、忠臣力量大,他們都會輔佐你延續(xù)國運,讓你替父皇牢牢守住大周的江山。那些亂臣賊子、心懷叵測的人得自問有多少斤兩,不敢輕易亂動的。”
柴宗訓(xùn)完全聽不懂她的話,但相信下面的人聽得懂。從他們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就看出來了。
宰相王溥忙道:“先帝駕崩、遺詔太后監(jiān)國,今諸業(yè)待舉,臣等斗膽請?zhí)髷z政主持大局,勿以悲傷之情耽誤大事!
符金盞扶著柴宗訓(xùn)在龍椅上款款坐下來,聲音清幽:“我兒(柴宗訓(xùn))年幼,你們請我暫代朝政,若能聽我的話則可,不然我一介婦人難以協(xié)調(diào)眾臣矣。”
王溥道:“臣等唯太后是從,誰抗拒太后的懿旨、誰對太后不忠,就是忤逆新君、不忠新君!諸位,誰不服太后的懿旨,現(xiàn)在站出來說個是非對錯!”
眾人大呼道:“太后攝政,天下不敢不服!
符金盞聽罷俯視殿下跪伏在自己腳下的群臣,目光愈發(fā)明亮。幾天前還是階下囚,空心發(fā)簪里的毒藥仍來不及扔掉,要在絕望中束手無策地等死!但現(xiàn)在,統(tǒng)治著這個國家的最高位的強人都跪在她的腳下,因她的一句話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
她一一看去,目光隔著一層黑紗,也極有洞穿力,被看的人身體伏得更低……好像覺得太后能看穿他們心里究竟是忠是奸。
但符金盞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又觀察了一通,確實沒看到郭紹。這樣的場合,他為何不在?
符金盞剛剛升起高漲情緒,仿佛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一股子惶恐漸漸涌上心頭,沒有郭紹!擁護她掌權(quán)的人如此之多,偏偏沒有郭紹!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宦官曹泰。曹泰的注意力隨時都在已經(jīng)權(quán)力登頂?shù)奶笊砩,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叫他馬上彎著腰走上前來。他的腰彎得很低,姿態(tài)極度恭敬,畢竟當(dāng)著這么多大臣的面,連曹泰也有點誠惶誠恐。
他附耳過來,符金盞目中無人地說悄悄話:“郭紹呢?”
曹泰用極低的聲音在符金盞的耳邊道:“一早就出皇城去了,懿旨是叫他將虎捷軍左廂主力撤出皇城,以緩和局勢。”
符金盞心道:我是叫他撤軍,沒有叫他不來參加朝會。她頓時十分失落。
別看腳下這些強人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他們肚子里什么心思、或是有機會了將有什么心思,誰也不能保證。在這個武夫當(dāng)?shù)赖氖赖,?nèi)外強人環(huán)視,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內(nèi)憂外困的局面;符金盞不覺得靠自己一個婦人能通過什么手段完全制衡,無論手段多么高明,當(dāng)武夫們在某種契機(比如外敵入侵)下拿起刀槍,一切道理和規(guī)矩都將是紙糊的!
符金盞還沒傻到認(rèn)為僅靠自己的權(quán)威和智慧、就能叫世人放下武器。
只有一個人,他永遠不會傷害她。那就是紹哥兒。
符金盞的情緒一下子低落,那個人不在,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心里完全就是虛的……以前沒有紹哥兒的許多年,她還是過來了,但不知從何曾時開始、她有了依賴。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看得見就能安心,很奇怪的心思。
大臣們還跪在下面聽回答,符金盞只得輕輕說道:“既然諸位所請,哀家便勉為其難暫代我兒處理朝政,望大臣們盡心輔佐我兒。國喪期間,各衙署仍要各司其職……”她的氣度和霸道的口氣忽然黯然失色,這句話說得毫無力度。
她又說了幾句堂皇的話,很快就起身匆匆離開了大殿。
及至后殿,曹泰上前勸道:“太后還是要聽聽大臣們的勸,不要傷心過度了,將息貴體,皇上(宗訓(xùn))沒有太后可沒法子的……”
符金盞心里有點慌,立刻下旨道:“你去把皇城各門的宦官都換一遍……哀家封你為大內(nèi)監(jiān)軍總管。把王忠放了,但是那個王繼恩,你知道該怎么辦?”
曹泰忙道:“奴婢明白,謝太后賜封。”
她現(xiàn)在的做法完全是臨時起意,之前她自信覺得沒有必要。符金盞漸漸又有點生氣:“你去,問郭紹,為什么眾臣朝拜擁護我,他獨獨不來?”
……及至中午,曹泰才回到金祥殿見符金盞。他進屋后,穆尚宮等婦人便遠遠地站到門口去了。曹泰躬身道:“見著郭將軍了。”
符金盞側(cè)目,問道:“他怎么說?”
曹泰道:“郭將軍說,太后這幾天的做法十分高明。盛贊太后以向訓(xùn)為河?xùn)|河北前營都部署的考慮,既有收攏外鎮(zhèn)不穩(wěn)定軍權(quán)的鋪墊,又不輕易動李重進和韓令坤,火候恰到好處。郭將軍說在理政布局方面,他不如太后甚遠,不敢在理政上指手畫腳;加上國家未穩(wěn),他得避嫌、不敢再隨意進出宮闈,容易遭人非議!
“就這個?”符金盞皺眉道。
曹泰又道:“還有,郭將軍說他只是個武將,最重要是做好本分、在軍隊中幫太后的手。東京暫時算穩(wěn)住了,但禁軍還有隱患,需要先把趙匡胤的勢力徹底清除出禁軍,他現(xiàn)在就在想辦法辦這件事!
符金盞不耐煩地問:“我是叫你去問他,為什么今天朝見沒來?你沒問么?”
曹泰的腰彎得更低,今天太后的心情好些不太好,他趕緊說道:“問了,郭將軍認(rèn)為那種場合的事兒順理成章,太后不需要他。”
“就這樣?”符金盞一臉不虞。
曹泰小聲道:“奴家以為,太后不用擔(dān)心郭將軍的忠心,他沒來,并不是因為不擁護您!
簡直是廢話!符金盞實在想不出一直作為她心腹的紹哥兒會不擁護他,自己執(zhí)政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半點壞處。她不高興的是,紹哥兒在大事后顯得很冷漠。
符金盞的心胸有時候比一般婦人更寬,但心眼照樣很小、心思也細膩,有一丁點異樣她都感覺得出來。她就是覺得郭紹的態(tài)度變了,不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變了就是變了。
想那幾天前,大軍剛剛開進皇城,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一切仍很急迫,他仍然舍得花時間和她說那么多無關(guān)的話。在金祥殿后面的那間宮室里,倆人作出密議的樣子,傾述著相互的信任和想念……那火熱的眼神,“在這個世道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勝過一切、包括我的父母”……
而現(xiàn)在大事稍定,他卻悄悄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