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這次坐在了姜昭昭辦公室的會客沙發(fā)上。
這屋子本來就不大,所謂的會客沙發(fā)只是轉角而坐的兩個單人位,中間放著小小的圓形茶幾,姜昭昭和方瀾的距離拉近了。
無形之間,對立的情緒也就減弱了一些。
姜昭昭把一杯新茶,再次推到方瀾面前。
“我和聞銘,七年前就是戀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成績好,感情也好,我們都以為,會有光明的未來!
“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我是第三者所生的小孩!
方瀾在這個時候,才流露出驚訝。
眼球明顯震顫了一剎。
“確切地說,不光是聞銘知道了。我所居住小區(qū)的所有人,我學校的全體師生,我當時那個年紀所有的社會關系里的人,全部都知道了!
“我父親的原配找了來!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我媽媽和我父親不是合法的夫妻關系!
“我以為,我父親因為工作需要,長期出差?蓪嶋H上,是他在另一座城市,有一個真正的‘家’!
“我媽媽是第三者。”這句話,多難以啟齒啊。
姜昭昭漂亮的,風情萬種的眼睛垂下去,嘴唇都在發(fā)抖。
“從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徹底毀了。原配不斷地來討回公道,我們原來居住的房子被收了回去,我媽媽的存款全部被追討回去,而我也恰好滿了十八歲,他不需要再付撫養(yǎng)費!
“無論從法理、情理、倫理上來講,我和我媽媽,確實沒有資格擁有那些東西。”
“我媽媽自欺欺人了二十年,一朝事情敗露,徹底社死。我父親忌憚原配娘家的勢力,又正值上升期,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她在重度抑郁和雙相情感障礙中掙扎了兩年,消瘦虛脫,最終死亡!
“這是世人眼中小三應得的報應。但凡是一個合法的妻子,或者單純的看客,都會覺得很暢快吧。可是我媽媽她,賠上了她的一生。”
“即便今天,直到此刻,我做女兒的,也不能為她辯駁任何!
“我也有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從前一直靠我媽接濟,她為我舅舅買了房,按月給外公外婆寄贍養(yǎng)費。難道他們不知道,我父親的真實身份嗎?”
“出事之后,為了臉面,和我媽媽斷絕了所有關系!
姜昭昭說到這里,早就淚如雨下。
她激動不已,這是七年來,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
她伸出柔弱的手,握住方瀾的手:“方瀾,你不要選這樣的生活!
……
姜雙,九十年代初曾經小有名氣的演員、歌手。
那時候港臺的文藝之風吹遍亞洲,也將娛樂繁榮的勢頭帶到了大陸。
她不同于那些摩登、前衛(wèi)、時尚的風格,如同鄰家女孩兒,干凈,真誠。
高志,是那個年代的寶貝金疙瘩——土木工程專業(yè)正兒八經的本科畢業(yè)生。
才子佳人的故事,是纏綿悱惻的美好。如果高志對仕途沒有過分的看重,如果他沒有遇到能助他少奮斗十年的周家的話。
他一沒有后臺的知識分子,對口的專業(yè)是橋梁與隧道。
但是在明城單位報道時,分給他的工作是無關緊要也沒有上升空間的基礎路面養(yǎng)護。
直到那一年,西南與西北幾個市局聯(lián)誼,高志遇到了周淑蘭。
他郁郁不得志,她父親卻輕易就把他調到了西北某重點高速橋梁建設工程。
高志升職很快,薪水成倍數(shù)增長。姜雙便逐漸隱退,負責起高志的大后方。
因為他工作忙碌,工程在哪,人就往哪出差。當然,也因為他刻意躲避推辭,直到姜昭昭3歲那年,姜雙才從一封他遺漏的介紹信中發(fā)現(xiàn),高志已經在西北成了家。
姜雙哭過,鬧過,決絕過。
最后,做出了最錯誤的選擇,蹉跎了她這一生。
方瀾眼眶也紅了:“我從沒想過,你……”
姜昭昭打斷她:“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同情我。我不值得同情!
“我是,想讓你警醒。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為什么不堂堂正正活在陽光下呢?”
……
上午結束后翹班到恒隆,是姜昭昭第一次行使‘總裁女朋友’的特權。
她今天提了傷心事,身上又也不舒服,人又很少逛街。
匆匆選了兩套男士居家服,就回了‘檀府’。
姜昭昭實在是疲憊,加上小腹一陣一陣的絞痛,她進了門就躺進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地睡。
睡夢中依稀有方瀾雙手捂著臉哭泣的樣子,說著父母逼著要錢,說相戀三年的男朋友卻不能像聞銘和姜昭昭那樣支持她討回公道。
說她破罐破摔,說著說著,那身形面孔全都成了姜雙的模樣。
姜雙四十多歲,五官出挑,皮膚細膩,氣質超群。眉眼間總暗暗含著疏解不掉的悲觀和愁緒。
再然后是她瀕死的時候,那樣仙女一般的人,干癟瘦弱如枯藤老樹,握著她的手:“昭昭,媽媽去了,你就能堂堂正正生活了!
“媽媽對不住你,對不住這么好的女兒!
那時她病床前只有姜昭昭,舅舅、舅媽直到人咽氣了才來。他們住著媽媽送的房子,皺著眉頭嫌棄:“姐姐啊,你真讓咱們一家人都抬不起頭!早走,早超生吧!”
而那個承諾愛她一生,又讓她受別人唾罵欺凌的男人,竟然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姜昭昭悲傷驚懼憤怒齊齊攻心,胸口喘不上氣,胃和小腹連成一片,絞肉般的疼。
20歲的撕心裂肺,感同身受,通過夢境,再次包圍了25歲的姜昭昭。
指尖發(fā)麻,頭昏腦漲,疼得瑟瑟發(fā)抖,一切都像是真的正在經歷。
讓她漸漸平復下去的,是冰涼感。
好像掉進了一個銅墻鐵壁的干燥艙房,姜雙那簡陋葬禮上的紛亂人聲被隔絕,同時一股暖意落在她小腹上。
姜昭昭舒服了一些,掙扎之態(tài)慢慢消退,思緒漸漸浮上讓人窒息的黑海,辨別今夕何夕。
有人喚她。
沉穩(wěn)的,溫柔的,音色渾厚纏綿的:“昭昭!
她睜開眼,是聞銘。
薄削如鐫刻的冷白臉皮上,全是心疼。
“是不舒服,還是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