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朱允熥下朝之后,照例還是先勤勤懇懇地坐在了龍書案后處理今日的奏疏。
家國民生、方方面面涉及到的事情,看起來或許并不比淮西勛貴之流更顯眼難辦,可這都是日復(fù)一日需要處理的。
當(dāng)皇帝,不是單單一句「掌天下權(quán)」能概括的,整個大明皇朝,必然是由無數(shù)細碎的事情堆積起來的——繁瑣、枯燥、重復(fù),但都是朱允熥這個皇帝的責(zé)任。
好在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經(jīng)驗。
朱允熥現(xiàn)在也愈發(fā)得心應(yīng)手了許多。
不過今日,朱允熥卻沒有立刻翻開龍書案上堆積著的諸多奏疏,他目光深沉地落在了桌案上的熱茶,看著輕飄飄的茶霧裊裊而動,不知想著什么事情地以指腹輕輕敲擊著桌案……
似是……在等待著什么。
而過了會兒。
便見馬三寶帶著趙峰直接從外面走了進來.
這是朱允熥今日特許的,或者說……他等的就是趙峰,是他帶回來的消息。
“微臣參見陛下!”趙峰躬身抱拳行了個常禮。
“如何?”朱允熥目光微微有些發(fā)冷,聲音無悲無喜,讓人絲毫聽不出他的情緒。
趙峰目光閃爍了一下。
隨后立刻鎮(zhèn)定地道:“回陛下的話,今日散朝之后,開國公常升、鶴慶侯張翼、舳艫侯朱壽……等等一眾公侯武勛便徑直隨涼國公回了他府上去!
“期間,諸位公爺、侯爺面上的神色都有些異樣。”
“潛伏在涼國公府之內(nèi)的暗線,雖因為他們格外謹(jǐn)慎,連奉茶、奉糕點的下人都全然支開不用,但還是隱約探到,涼國公府內(nèi)的諸位,情緒并不平靜!
“且微臣以為……今日他們聚會做得如此周到謹(jǐn)慎,這本身便有那么些「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思!
趙峰言簡意賅地把自己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匯報給了朱允熥,說完不由得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氣,暗地里也捏了一把汗。
他如何看不出來,按照這個架勢,這群驕兵悍將怕是湊到一起越聊越氣,越聊越覺得自家主子翅膀硬了。
而他們最終到底會聊到一種怎樣的程度,后面又會鬧出怎樣的反應(yīng)和動靜……趙峰也有些不敢想——全都是戰(zhàn)場上領(lǐng)兵打仗的好手,作為功績顯赫的武將在軍中又影響力極大,他們搞起事情來,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不僅趙峰捏了一把汗。
一旁的馬三寶也是聽得一陣膽戰(zhàn)心驚。
盡管他也多次聽過自家主子言明說有壓制淮西勛貴的法子,可真到今天這種臨陣的時候,想起那一個個殺胚一般的武勛們,馬三寶還是難免有些發(fā)憷。
想到這些。
馬三寶和趙峰都忍不住各自悄悄抬眼皮子看向朱允熥。
卻見自家主子只一臉淡然自若的樣子,甚至還有心情端起茶杯來緩緩抿了口茶。
朱允熥雙眼微瞇,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放下手中茶杯,挑了挑眉道:“他們的反應(yīng)還是快的,雖然是一群土匪強盜的人,可好歹是在朝堂上沉浮了二十幾年,不會過于遲鈍。”
“既然他們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再加上這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一伙人一番合計,這會兒只怕是要想著如何給朕這個自不量力的小皇帝上上課了!
說完這些,朱允熥臉上卻絲毫不見怒意,更似是一早就預(yù)料到了必有這般情形,格外淡然,甚至輕輕嗤笑了一下。
這情況朱允熥當(dāng)然不意外。
他這次本就沒想著隱藏什么,有啥用啥,只管事情有沒有推動下去,也是因此,許多事情、細節(jié)、態(tài)度,對方一合計便一定會察覺到——憤怒也是必然。
看到自家主子臉上那一如既往云淡風(fēng)輕的表情。
馬三寶心里立刻定了定——事情都迅速發(fā)展成這副模樣了,陛下還如此游刃有余,必然已經(jīng)有應(yīng)對之法。
但他旁邊的趙峰則是滿腦子的問號,心中反倒十分不解:「陛下早知會是此等情形……怎的還要搞這么一出麻煩來?」
而在趙峰心里著急又納悶兒的時候。
朱允熥也直接發(fā)話了:“這速度倒是比朕預(yù)料的還要快些,原以為他們多少還要先觀望觀望情況再說……也罷,反應(yīng)快就反應(yīng)快,那就讓他們看看,「地球OL」現(xiàn)在更新到哪個版本了!
說到這里,朱允熥臉上帶著一絲游刃有余且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可一雙如星如淵的眸子,卻變得格外凌厲。
就是他這話吧……
趙峰和馬三寶都有些聽不懂:「什么……地球歐艾歐?什么……更新……版本的,陛下這又在嘀咕啥呢?」
二人努力理解著這個完全沒聽過的說法的時候,朱允熥也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只頓了片刻。
便立刻看向趙峰,聲音中正地喊了他一句:“趙峰!”
趙峰縱然心里一大堆的問號,當(dāng)然也只能先放一放,立刻凝神抬頭看向朱允熥,應(yīng)道:“是!陛下!”
“你帶上詔獄的人手,多帶些,去涼國公府傳朕的旨意,將鶴慶侯張翼、舳艫侯朱壽、懷遠侯曹興三人,逮捕緝拿!”朱允熥語氣格外斬釘截鐵地道,帶著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勢。
聽到朱允熥這道旨意。
趙峰和馬三寶齊齊瞪大了眼睛,兩個人都有些發(fā)傻發(fā)愣,更是完全沒想到自家主子居然下了這么一道圣旨。
「不是……緝……緝拿鶴慶侯、懷遠侯、舳艫侯這三位侯爵在身的老武勛???這特么又是什么操作?該不會是瘋了吧??」
「涼國公他們那群人好歹還沒有鬧起來呢!」
「結(jié)果陛下反倒要先對他們下手??」
反正趙峰此刻是徹底傻了,腦回路更是完全跟不上朱允熥這跳脫的程度——這操作……不是飄了,就是飄了。
就算飄也不至于飄成這樣吧?
淮西勛貴相互之間聯(lián)系緊密、盤根錯節(jié)的,而他們的能力和底氣更不必說,若不考慮后面可能隨之而至的諸多麻煩,至少現(xiàn)在是可以完全翻臉不認(rèn)皇權(quán)的。
而這一道圣旨卻是直接和他們翻臉。
靠什么應(yīng)付他們?就靠著錦衣衛(wèi)在京的這些人手么?首先分散在大明皇朝其他省、府、州、縣之內(nèi)的人手就不少,即便把應(yīng)天府之內(nèi)明里暗里所有的人立刻叫停,整編成軍,那也不得行啊。
對于朱允熥這一道圣旨。
趙峰一時進退兩難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接——接了,這事兒辦下去了,那便是覆水難收了,若是不接……抗旨??
「這特么算什么事兒啊。」
趙峰渾身上下都快被汗給浸透了,心里更是叫苦不迭。
想了想,他求助地轉(zhuǎn)頭看了馬三寶一眼,卻發(fā)現(xiàn)這位日日在宮里伺候陛下的大紅人總管太監(jiān)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朱允熥有法子壓制淮西勛貴,這馬三寶是聽過多次的,而且心里也是百分之百相信自家主子的。
可馬三寶沒想過這么簡單粗暴的打法啊!
他本以為自家主子可能是和以前一樣,玩兒一些制衡呀、臟兮兮的戰(zhàn)術(shù)啊……之類的手段,畢竟他也知道自家主子肚子里的水兒向來是黢黑的。
結(jié)果開局中門對狙……
馬三寶覺得自己心臟有些不太受得住。
見趙峰一臉遲疑,更是遲遲沒有應(yīng)聲接旨,朱允熥直接冷聲喊了一句:“趙峰?”
趙峰這邊還真心煩意亂,滿是忐忑呢,突然被朱允熥喊了一句,嚇得本就不平靜的心臟更是瘋狂跳動,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靜,結(jié)結(jié)巴巴應(yīng)道:“呃……是……是,陛下!
“朕方才的旨意,你沒有聽到?”朱允熥不咸不淡地問道。
趙峰這時候人都快麻了,只能強行保持鎮(zhèn)定道:“回陛下的話,微臣……微臣聽到了……”
“那為何不接旨?”朱允熥冷聲道。
“微臣……微臣……微臣……”趙峰只覺得渾身上下好似有千千萬萬的螞蟻在啃噬爬咬,支支吾吾了好幾句,這才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道:“微臣不敢接旨!
這話是帶著十足十的真的。
這道旨意他哪兒敢接哇!挑起淮西勛貴和陛下之間的矛盾么? 不說什么家國大義不大義的,就是念著陛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自己也不能放著第一道火害了陛下呀!
趙峰的心思,朱允熥自是看得出來的,或者說,任何一個聽到他這道圣旨的人,估計都會覺得他瘋了。
所以朱允熥也沒有以「抗旨」的罪名怪罪他。
而是雙眼微瞇,凌厲地看著趙峰道:“跟著朕的時間也不短了,錦衣衛(wèi)都指揮僉事,更是時常隨身而侍……趙峰!你竟還在質(zhì)疑朕的決定!?”
被朱允熥這么一說,趙峰心里還真有些不太好受——他當(dāng)然是愿意全身心侍奉和信任自家主子、大明皇朝開乾皇帝的,可這差使……咋接嘛!
趙峰抬眼看了一眼朱允熥。
卻是正好對上他那雙冷靜、淡然自若、穩(wěn)如泰山的目光。
當(dāng)下還真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只能在心里暗道一句:「罷了,便是日后真因我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