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朝了。”說完,傅友文也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夏原吉的這次封官,他倒是也猜到了肯定會引起朝中諸多非議, 不為別的,人性就是如此,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不說別人,要不是因為他自己對朱允熥了解得足夠的,更知道這朝堂上不可能有人能改變那個「獨夫」的決定,他傅友文都得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不過傅友文還是沒想到。
朱允熥居然因此罷朝了。
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消息靈通地得到了這個信息,或是心中不平,或是覺得亂了秩序、不合禮法流程……一個個都把嘴皮子磨得溜光,準備好好理論理論。
結(jié)果剛進奉天殿,便見那位陛下直接大手一揮:“朕知道你們都想說點什么,但是,朕不樂意聽,都回去冷靜冷靜,明日朕便沒有今日的好脾氣了!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性!够叵肫鸩痪弥暗膱鼍,傅友文既覺得荒唐兒戲,卻又輕易接受了,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當然,吐槽歸吐槽,此刻傅友文心里是得意的——因為朱允熥特地指名讓他來傳旨來的!
他知道,這一方面也是陛下在群臣面前擺出的態(tài)度。
而與此同時,他更知道:「嘿嘿嘿嘿!這次的馬屁總算沒有拍到馬腿上,陛下果然看道了老夫的一番忠心!」
而國子監(jiān)之內(nèi)。
卻是連同國子監(jiān)祭酒、司業(yè)、諸多博士、夫子……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由露出既懵逼又驚訝的神情,人群里難免出現(xiàn)窸窸窣窣地議論聲:
“啊?”
“陛下他又罷朝了?”
“嗯……?等等,我為什么要說又?”
“所以這次又發(fā)生了什么?難不成陛下他又……”有人下意識想說出「又搞出什么離譜的幺蛾子」這樣的話,當然,最終,因為現(xiàn)場人多嘴雜,還有祭酒、司業(yè)乃至正二品的戶部堂首在場,終究還是把這大逆不道的話給咽了回去。
當然,這樣的話,他們私下里或多或少都說過,不必挑明,便都想到了「這肯定又出新的幺蛾子了」的事兒上,一時也格外好奇起來。
畢竟朱允熥搞出來的那些幺蛾子……每次都是話題性十足,也總能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他們無法干涉參與,可這瓜每次都能吃得香甜。
人群之中,夏原吉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呆愣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暗忖:「陛下他……是為了我這個封賞?」
他一顆心臟“砰砰”狂跳著,直覺覺得是這么回事兒,但又覺得這陣仗太大了。
而和他一道來上早讀的幾人。
聯(lián)想到昨天夏原吉說的什么正三品、戶部右侍郎……自然而然也是立刻往這方面想,相互瞪大眼睛交換著目光,而后齊齊落在了他們的好舍友夏原吉身上。
一顆心也都紛紛提了起來:「我淦!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低沉的嘈雜聲之中,國子監(jiān)祭酒雖心中也是訝然驚詫,但他好歹是大明皇家學院的校長,自是更沉得住氣,當下訓斥眾人道:“都安靜!國子監(jiān)的學生,當知書聞禮,沉心靜氣,搞出一副亂糟糟的樣子,這像什么話!?”
一瞬間,所有人都自覺閉嘴,噤若寒蟬。
國子監(jiān)祭酒朝傅友文點頭致意道:“傅大人見笑了!
傅友文笑呵呵地道:“怪不得他們。”
一朝帝王,三天兩頭就來這么一出罷朝的功夫,而且次次都帶著些離譜在里面……誰也平靜不下來不是?
國子監(jiān)祭酒問道:“敢問傅大人,這次是發(fā)生了何事?”
他雖是個校長。
可終究也身在朝官體系之內(nèi),當今這位古里古怪的陛下又作了點什么妖,他還是很有必要了解了解的。
剛好來傳旨的是傅友文,那當然是一線吃一波瓜再說。
也好探探情況。
畢竟,猝然一道圣旨傳到國子監(jiān)、當朝正二品大員親自傳旨、罷朝……這多少讓國子監(jiān)祭酒有點慌:別我要倒霉了吧?
于情于理他都必須打探這一番。
而這話雖帶著打探,卻是不僅不冒犯,還問到了點子上。
傅友文自然沒什么藏著掖著的,將目光移到了自己右手上舉著的圣旨上:“呵呵,還不是為著這道圣旨么!
聞言。
國子監(jiān)祭酒臉色微沉。
心中更沉:“這……陛下怒而罷朝,與傳到國子監(jiān)的圣旨有關(guān)……這……”
「完犢子了,這不要人命了么?我這國子監(jiān)向來不大參與各種紛爭,一心只教圣賢書的……啥事兒能犯到陛下面前去的?當今這位開乾陛下可不是好得罪的……」
心中閃過好幾個念頭。
國子監(jiān)祭酒額頭上都不由冒汗出來,越想心越沉。
好在下一刻。
傅友文便立刻呵呵一笑。
安撫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壞事兒!
說完,他的神色也一下子變得無比嚴肅和鄭重起來,目光落在人群之中逡巡起來,高喊道:“國子監(jiān)學生夏原吉何在?陛下有旨,出來接旨!”
大家都是同窗,認識夏原吉這個名字的自然不少。
眾人帶著疑惑和不解,輕輕呢喃著這個名字的同時,目光也齊刷刷地落到了夏原吉身上。
夏原吉頓時感覺自己心臟都驟停了一拍。
也好在他一早也算有些心理準備,面上保持得還算頗為平靜,不失風度,當下以指甲刺激掌心,強行讓自己保持冷靜,一邊在眾人自覺讓出的空道上緩緩朝傅友文的方向走去。
留下身后幾個眼睛略有些發(fā)紅的室友。
旁人不知道什么情況。
他們幾個人這時候當然知道這圣旨大概是啥了——陛下封夏原吉為正三品戶部右侍郎的圣旨。。!
此刻確認這件一聽就是假的事兒,居然是真的……
幾個人震驚之余,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夏原吉緩緩走到傅友文面前,撩袍跪地:“學生夏原吉,恭聽圣訓!”
宣告圣旨,如同天子親臨。
在場有一個算一個,自然也沒人敢有忤逆之舉,全部都就地跪成一片。
傅友文目光一凝,緩緩將手中的圣旨打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子監(jiān)學生夏原吉,胸有韜略,見解新穎,仁心愛民,可為大明之棟梁之才,朕心甚慰……特賜封為正三品戶部右侍郎,欽此!”
雖然心里早就有數(shù)目了。
可當真正聽到這份圣旨的內(nèi)容被宣讀出來,確定自己這個戶部右侍郎的位置在流程之上完完全全合法合規(guī)地定下來,夏原吉還是不由激動得全身有些顫抖。
咬著舌尖讓自己保持痛感,這才勉強不致失態(tài)。
當傅友文的話音落下。
夏原吉將自己略有些顫抖的雙手舉過頭頂,朗聲道:“學生夏原吉接旨,叩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這則圣旨對其他人來說。
卻是猝不及防。
當然,他們腦子都還沒把這事兒徹底反應消化過來,就立刻跟著夏原吉山呼萬歲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是聽旨的固定禮法和流程, 他們當然不敢耽擱。
直到眾人七七八八地站起身來。
這才有人如夢初醒地嘆道:“我……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陛下的圣旨說……封夏維喆為戶部右侍郎?正三品!?我這耳朵是不是出了點毛。俊
“你耳朵有毛病,那我們耳朵都有毛病?”
“瘋了!瘋了!這世道徹底瘋了。
“就因為那兩道似是而非、不知其意的考題,因為那個所謂的「開年彩頭」? ”
“怎能如此兒戲?陛下他……”
“這!”
“……”
圣旨里除了一通七七八八的贊譽之語,也大概說明了夏原吉答對了一個月之前的考題,拿了頭彩的事情,所以今天這件事情的緣由,在場眾人都聽明白了。
可聽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驟然聽到和自己同窗備考,準備沖刺春闈會試的同學……直接跳到了戶部右侍郎上,他們也很難接受這件事情。
不敢置信、羨慕、嫉妒、不忿、不甘、不平……在場的氣氛多少顯得五味雜陳。
甚至有人忍不住吐槽「這是兒戲」。
要不是這里人多眼雜的,他們都要開始吐槽朱允熥這個「昏君」了——一國朝官體系如此混亂、如此兒戲,豈是明君所為?只因一己好惡便直接任命一個連恩科都還沒有考的學生為正三品大員,大明有何前途可言?
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就是嘴上不說。
心里也是積滿了憤怒與指責。
此間氣氛一時變得格外低沉起來,眾人看向夏原吉那道背影的眼神,都仿佛帶著刀子一樣。
夏原吉從傅友文手里接過圣旨。
都不需要轉(zhuǎn)身往后看,便能感受得到身后那股壓抑無比的氣氛,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而后則是暗暗地長嘆了一口氣:「是前所未有之封賞, 也是前所未有之怨懟啊……」
他是聰明人,從昨天還在乾清宮的時候,和他一同被陛下召見的古樸和郁新二人的反應,他心里就大概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么了。
傅友文雙眼微瞇。
顯然也注意到了國子監(jiān)之內(nèi)這帶著敵意的氣氛。
看著夏原吉背后那諸多國子監(jiān)學生不善的目光,傅友文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一滯。
片刻后,一張老臉上這才露出微不可察的恍然。
當下抬頭朝著紫禁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下眼瞼微顫,心中暗嘆道:「呵!這是在給夏原吉集怨啊!
「國子監(jiān)之內(nèi)的學生看不慣這事兒,朝堂里諸多大臣之中……武勛且不說,畢竟他們?nèi)缃裰挥X得陛下依附相信他們,而他們又身具爵位,對朝中這些文官官職不甚在意,陛下的決定只要不威脅到他們的利益,他們都無所謂,可朝中的文官、讀書人……必然都是看不慣的!
「夏原吉這一下,站在了無數(shù)人的對面去了!
「可這于夏原吉來說,又是一份比什么都要更加厚重的知遇和恩賞……他只會百般感激陛下,效忠陛下!
「老夫明白了,這個黑心肝的!小小年紀,釜底抽薪的制衡之術(shù),真給他玩兒得爐火純青!」
「難怪乾清宮發(fā)生的事情,這才一個晚上的時間,便鬧得滿朝文武皆知了!不是宮里突然漏風了,是陛下想讓宮里突然這么漏風,所以才漏風了!」
傅友文多少年的老油條了?在朱元璋這個喜怒無常的洪武皇帝手底下混過,在朱允熥這個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子的開乾皇帝手底下也混過……
再加上朱允熥那些敲打、牽制、權(quán)衡的手段,那滋味兒他自己就曾多次嘗試過,太知道朱允熥什么德行了。
所以此刻念頭一動。
他也明白過來朱允熥繞這么大個圈子、搞出這么大個陣仗,還讓他這個正二品大員親自宣旨、皇宮變成了個大漏勺……等等,這些事情背后的底層邏輯到底是什么了。
「難怪昨天詹徽這么快跑來找老夫的時候,老夫就開始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了,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傅友文暗暗輕嘆了一口氣,總算解了心中一樁疑惑。
而想明白這一層。
他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并重新落在了有些惶恐的夏原吉身上,打量著他暗暗思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