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衙門。
一如郁新所料,坐落在最里面的公房里,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窗戶紙上的影子隨著里面的燭光閃爍而微微顫動著。
隱約可見一個伏案勤懇的人影。
看到這一幕,和郁新一道從乾清宮過來的古樸,面上不由露出肅然的敬意,道:“傅大人果然還在衙門里辦公,說起來也一把年紀(jì)了,當(dāng)真值得人敬佩啊!
他固然會有羨慕、嫉妒、不甘……等人之常情。
可這也不妨礙他對傅友文這樣,即便高齡卻依舊認(rèn)真勤懇的人心生敬佩。
對此,郁新沒有多說什么,而昏暗的燈光也把他臉上的不屑之意隱藏得很好。
「還不是忙著核對沿海一帶的屯兵、練兵賬目,他這么不服老,為的不是別的,是陛下的賞識罷了!褂粜乱馕渡铋L地看著那道伏案工作的影子,心中腹誹道。
前番群臣死諫那會兒。
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可是一開場就「暈了」,二人相處甚多,真暈假暈旁人辨不明白,他心里還是有幾分計較。
而與此同時。
他對于陛下年初昏了頭一般,非要撥到沿海那片的四百萬石錢糧的支出,傅友文審核過后,每每簽字都痛快得很。
在郁新看來。
這位在戶部資歷甚深的尚書大人,能不知道國庫里有些錢糧的盈余是多難得的事情么?能不知道國庫里的每一顆銅板都必須花在刀刃兒上么?
他當(dāng)然知道,從前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
而傅友文如今這些行徑……便只有一個解釋和說法:純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了討好到新帝的心坎兒上罷了。
「終究只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和權(quán)力罷了……呵!」
郁新在心里冷哼了一聲,鄙夷地暗道。
而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diǎn)。
篤定傅友文這個貪戀權(quán)位、一心只想攀附龍恩的頂頭上司,一定會接受不了夏原吉這個空降兵。
甫一封官就是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往后誰知道他會不會騎到你這戶部尚書頭上去?
當(dāng)然,混官場的,他當(dāng)然不會把這些話,就這么在一個都還沒正式調(diào)過來的同事面前多說。
只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淡笑,沉默地應(yīng)了應(yīng)古樸對傅友文的夸贊和敬佩。
而后便扯開了話題,道:“傅大人還在衙門,這便方便多了,古大人這便和本官一起進(jìn)去吧!
被他這么一提醒,古樸也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正事。
當(dāng)下從善如流地點(diǎn)頭,伸手虛引道:“郁大人請!
二人走上前去,敲了敲公房的門,對里面的傅友文自報了身份后,推門而入。
郁新和往常一樣隨意打了個招呼:“傅大人。”
古樸則是更為鄭重地拱手一禮,道:“下官兵部主事古樸,見過傅大人。”
傅友文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算盤,抬起頭來。
雖然他極力作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可他直勾勾盯著郁新和古樸二人的目光,卻暴露了他此刻對二人的關(guān)心。
這也無可厚非。
下午,乾清宮的人來傳旨,叫的卻是他手底下的副手而不是他,這一去更是直接待到了晚上這個點(diǎn)——這事兒無論怎么看都太過不同尋常,也難免傅友文心中忐忑在意。
郁新看破不說破。
只當(dāng)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一樣,先和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寒暄了一句:“戶部這幾日公務(wù)繁忙,下官本該全力襄助,奈何陛下有召,屬實是辛苦傅大人了!
官場老油條的傅友文當(dāng)然也就順勢打了個官腔:“自然是陛下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本官多費(fèi)再多的時間功夫,也只是在向陛下盡忠,都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談不上辛苦不辛苦的!
說完這話。
他的目光轉(zhuǎn)而看向一旁的古樸。
帶著一絲逐客的意味,道:“兵部主事?來戶部交接兵部那邊的賬目么?不過今日有些晚了,老夫和郁大人這邊,手頭上還有些戶部繁務(wù)纏身,怕是暫且沒空,不若明日再來?”
古樸雖已經(jīng)在乾清宮得了朱允熥的升遷恩典,已經(jīng)算是半個戶部的人了。
可這事兒吧……一時半會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況且有郁新這個戶部右侍郎在,這樣的事情也不該是他先開口。
顧慮到這些,古樸倒是有些為難起來,下意識看向郁新。
郁新臉上則帶著一絲游刃有余的樣子,甚至還多了一絲暗喜與成竹在胸。
他如何不知道傅友文這逐客的說法只是個借口?
自己i這位頂頭上司,不過是想支開古樸這個外人,向他探一探乾清宮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已。
傅友文越著急。
那他肯定就越是難以接受夏原吉的這道封官圣旨。
當(dāng)下便也不再繞什么彎子了,直接挑明道:“傅大人……其實更想關(guān)起門來問問下官,乾清宮的事兒吧?”
被點(diǎn)破心中所想。
傅友文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尷尬,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心里則是暗罵了起來:「這個蠢貨,在外人面前把這種事情挑明算什么?他這么說,老夫成什么了?」
至于面兒上,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接郁新這話。
好在郁新沒讓他難堪,不等她說什么,便單刀直入地道:“其實傅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古大人現(xiàn)在雖是兵部主事,可等明日,便就是咱們戶部的陜西清吏司郎中了!
傅友文又愣住了:“陜西清吏司郎中!?”
頓了頓,傅友文忍不住問道:“陛下的意思?”
郁新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聲道:“正是陛下的金口玉言,否則下官是萬萬不敢亂說的!
古樸這時候才敢冒頭說話:“下官今日和郁大人一道來,也是想著日后在戶部任職,自然該拜見拜見傅大人才不致失了禮數(shù),日后也盼著傅大人多多照拂呢!
面前二人臉上的神情都不似作偽,況且假傳圣旨的事兒,可是死罪,誰敢拿這個開玩笑?
確認(rèn)了這一點(diǎn)。
傅友文的眉頭頓時緊緊蹙了起來,眉心的皺紋都憑空多了好幾道,滿臉震驚與不解:「我淦!這才半天的功夫,乾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俊
他沒記錯的話,上一任的山西清吏司郎中受去年秦王、晉王風(fēng)波的牽連,早就被下了課,伺候一直空缺。
而先秦王、晉王所就藩的山西、山西兩大布政使司,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陛下不僅頂著「違背祖訓(xùn)」的壓力直接取消了這兩個藩號,兩省的布政使、提醒按察使、都指揮使,都明里暗里使了手段換上了自己的人。
可見陛下對這兩個布政使司是十分重視的。
相應(yīng)的,戶部這邊的清吏司郎中,也絕不會潦草——任命一個陜西清吏司郎中,已經(jīng)透露出了許多。
“那得恭喜古大人了,不過你我也都是為朝廷、為陛下做事,沒有什么照拂的說法!备涤盐男牟辉谘傻卮蛑偾唬煽雌饋韰s有些怔怔出神。
而古樸則順勢引出另外一個消息:“說起來,更該恭喜的,是郁大人升遷戶部左侍郎才對呢!”
“哈。。俊备涤盐挠行╅_始繃不住了,滿腦袋問號。
兩個人從乾清宮出來,全特么升官了?
他覺得自己腦子CPU有點(diǎn)開始冒煙了,心里也隱隱有些不舒坦——這次陛下不召見自己也就算了,還反手就給人雙雙升遷,這又玩兒的哪門子花活?
自己這是失寵了不成???
陛下,您這是不是多少提褲子不認(rèn)人了?
傅友文這反應(yīng)自然也在郁新的意料之中。
或者說,這樣突然的升遷消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平靜。
而此刻。
郁新把自己這位頂頭上司的期待感拉到最高,這才圖窮匕見,把夏原吉那檔子事兒抖摟出來:“嗐!這都不算什么,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人一個國子監(jiān)學(xué)生,一介白身,陛下還能反手就給人封賞了個戶部右侍郎呢!直接就是正三品!”
有郁新和古樸二人處心積慮地層層遞進(jìn)。
傅友文終于是徹底繃不住了,驚得站起身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正三品?戶部右侍郎?這是個什么升遷法兒?太離譜了吧?”
“可不就是么。”郁新趕緊在一旁扇動起來:“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學(xué)生,一介白身,今日一下子是正三品的戶部右侍郎,明日陛下一個高興,又要封賞些什么?”
聽郁新這么一說。
傅友文一邊在腦子里瘋狂消化著這一道又一道驚雷一般的消息,心里也確實下意識地涌起一陣不滿。
不過很快,他就覺得不太對勁。
腦袋里亂糟糟的傅友文用指甲戳了戳自己i的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對不對,老夫自先帝駕崩那一夜開始,便一路看著陛下走過來的——陛下做事向來是有分寸的,大部分時候都不是無的放矢,其中必然發(fā)生了什么!」
不錯,郁新料到了傅友文進(jìn)步的心。
卻遠(yuǎn)遠(yuǎn)不了解真正的朱允熥是什么樣的,也不知道傅友文眼里的朱允熥是什么樣的。
只見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氣,不多時便冷靜下來不少,原本帶著些許攻擊性和凌厲的目光,也平和下來些許。
他沉聲問道:“陛下如此封賞你們,所謂何事?”他總得先搞清楚來龍去脈再說。
他絕不相信,那個肚子里冒黑水兒的,會莫名其妙地?zé)o的放矢——尤其這幾道升遷的旨意跟「玩樂」這兩個字是完全不搭噶的。
如果是為了「玩樂」搞出點(diǎn)的什么幺蛾子,傅友文還不會如此篤定,可與「玩樂」無關(guān)的事情……里面必然有文章在,說不準(zhǔn)這事兒里還摻雜著那個黑心湯圓肚子里的黑水兒。
傅友文這么快就冷靜下來,倒是讓郁新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當(dāng)然,郁新也不怕傅友文細(xì)問——只因為一個所謂的彩頭就封賞個正三品的實權(quán)職位,這本身就是荒唐他媽給荒唐開門,荒唐到家了,他不覺得自己這位上司坐得住。
所以郁新也不帶隱瞞的,當(dāng)下問道:“想來傅大人還記得陛下一個月之前給整個大明出的那兩道題目?”
“說是開乾元年的彩頭?”
“當(dāng)然!备涤盐牟粠魏芜t疑地道。
這兩道題目,所謂的「開年彩頭」,其他任何人或許都會慢慢遺忘、忽略、不以為意,唯獨(dú)他傅友文不會。
想當(dāng)日。
自己懷揣著好些馬屁,想著在開年的時候好好哄哄陛下開心,好好進(jìn)步進(jìn)步。
結(jié)果嘛,好家伙……那叫給陛下一頓呲兒!
里子面子全特么丟光了!
這時候傅友文想起來,臉上都不由露出一絲尷尬之色,而后則驟然驚覺地看向郁新和古樸道:“你們兩個人……還有那個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夏什么……吉的,拿到了陛下這份彩頭?”
郁新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實承認(rèn)道:“大人所言不錯,下官二人亂寫一通,倒是沒想到誤打誤撞得了陛下的青眼。準(zhǔn)確來說,一共有四個人拿了彩頭,下官等二人,方才說到的夏原吉,還有另外一人名為林承軒,此人身份更低,乃是民間一工匠,識得字讀過書而已,也已被陛下封了個戶部主事!
“說起來……”
“只因為答了陛下的兩道題目,便得了一道升遷的調(diào)令,下官這心里還真覺得……有些受之有愧了。”
郁新沒有直接把火引向夏原吉,不然那樣目的性太明顯了,自己這頂頭上司可是個人精,所以他說的是自己。
但這言下之意又何嘗沒有影夏原吉?
自己作為戶部右侍郎都表示只因為一個彩頭,便得了升遷,受之有愧,那個白身的夏原吉因為答對了所謂的兩個問題便升到了正三品,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古樸自然也是有些眼色的。
當(dāng)下也附和著道:“下官也是心中有愧啊,于社稷并無什么功勛,卻得如此大的封賞……”
二人帶著一堆心眼子打配合。
站在書案后的傅友文則是一直沉默到了現(xiàn)在,二人好一番表演之后,這才沉聲道:“算時間,那個夏原吉是不是還沒走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