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關內(nèi)城主府門前,滯留在此已近半月的大夏兵部尚書沈盛文,和主持三關防務,總攬諸事的無當軍副將之一金劍成一起站著,等候著來自朝廷的使者。
當那支規(guī)模不算小的隊伍緩緩抵達,隨行的鴻臚寺官員匆匆下來問候,正中的馬車上,才緩緩走下一道披著白狐裘的白衣身影。
“陰山長云暗雪山,青川雁回峙雄關。鐵甲長戈三尺劍,血染碧空鎮(zhèn)敵寒!”
白云邊走下馬車,輕搖了一下折扇,冷得一激靈,只好默默將折扇合上,微微敲擊著掌心,緩緩吟誦。
沈盛文在京中也多聞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淮安侯的事跡,當即生出一種百聞不如一見的震撼。
還從未見過白云邊的金劍成嘴角抽抽,懵逼著這位使者的畫風怎么跟尋常朝官如此不一樣,反應了一下,正待上前,白云邊又緩緩吟道:
“月黑雁飛高,胡王夜遁逃。立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沈盛文聽完不由眼前一亮,忍不住開口贊嘆道:“白中丞這兩首詩真是一首塞過一首,尤其是第二首,雖然不合此情此景,雖然看似平淡,但實則氣勢雄壯而豪邁,用詞凝練而精準,將北疆大捷的場景描繪了出來,的確是難得佳作。∮绕涫亲詈笠痪,大雪滿弓刀,將戰(zhàn)場之壯烈融于短短五個字,堪稱妙絕。”
白云邊敲著扇子的手一頓,“那第一首呢?”
沈盛文笑著道:“第一首許是白中丞方至,詩興還未散發(fā),比起第二首終究少了幾分精髓。但也算是一首合格之詩了!
白云邊臉一垮,“沈大人,你在烈陽關這么久,難道就不想你的家人和同僚嗎?”
沈盛文登時笑容一僵,你這人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金劍成這時候才找到插話的機會,笑著道:“白大人,沈大人,外面風雪大,咱們進去說吧。”
白云邊嗯了一聲,“有勞。”
看著白云邊一下子變臉的樣子,沈盛文有些懵逼,心頭也自然地生出些不悅,說起來,他的官位可比他白云邊高,誰給他的底氣在自己面前甩臉。
就在這時,鴻臚寺隨行官員湊到他身旁,小聲道:“沈大人,方才那兩首詩,第一首是白大人自己寫的,第二首是建寧侯寫給安國郡王的!
沈盛文先是一愣,接著以他二十余年宦海浮沉積蓄的城府,都忍不住有種憋不住笑的感覺。
心頭那點小小的不悅瞬間煙消云散,他笑著跟了上去,“白中丞,等等本官!”
如今的烈陽關中,幾乎沒有了北梁人的身影,僅有少量留下的,也都被聚集在了關城靠南的一片屋舍中,嚴加看管,所以其余地方空房空屋很多,金劍成帶著人已經(jīng)完成了清理,所以隨行的人除了鴻臚寺的官員,都已經(jīng)妥當?shù)乇粺o當軍的軍士安排住下。
等白云邊和金劍成、沈盛文等人在城主府中簡單地會面商議,交待了太后和朝廷最新的指示之后,白云邊也被安排護送到了城中一個富商原本的奢華府邸中住下。
府邸雖奢,舟車勞頓之后吃飽喝足的白云邊看著這放眼望去滿目皆是的精壯漢子,卻忽然有點想念自己當初在云夢州那個善解人意的侍女。
只可惜當初為了春闈,沒有帶她去中京,后來又去了龍首州,等到一切安定,家中已有猛虎一頭。
那頭美麗的老虎,在想要跟著自己一起來邊關沒成功之后,便一賭氣連一個服侍的婢女都沒給派,以至于此行長路漫漫,竟然只有一個書童相伴,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何其凄涼又悲慘!
想著想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人聲,他扭頭一看,看清來人,心頭那點旖旎瞬間被擊碎,整個人的底氣和傲骨也少了一大半,略帶著幾分驚疑和慌亂,“你......你怎么來了?”
姜玉虎大踏步走進來,聞言眉頭微微一皺,“這是我的城池,你才是來者。”
白云邊穩(wěn)住陣腳心神,哼了一聲,“天下何處不是王土,你也就會打點仗了,這話還好是被我聽見,要是被別人聽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姜玉虎眉頭一挑,“長本事了?”
白云邊面色微變,色厲內(nèi)荏,“我是好意提醒你,你這莽夫別以為立下大......誒誒誒!”
正說著,白云邊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子一輕,兩腳離地了,難得的理智又重新占領高地了,連忙道:“誒,動手是不?不興動手的!我是朝廷命官。小心被人抓著把柄,以史為鑒。
“害怕了?”姜玉虎饒有興趣地笑了笑。
白云邊嘴硬道:“本公子錚錚鐵骨,何懼之有!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姜玉虎登時嫌棄地把他朝地上輕輕一扔,打斷了他的施法,把手一伸,“趕路趕得累了,懶得與你鬧了。拿來!”
“恐嚇不成改索賄了是吧?你信不信......”
姜玉虎直接眼睛一瞪,鎮(zhèn)南王都只得望風而逃的滔天軍威之下,白云邊嘟囔的氣勢登時一弱,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姜玉虎。
姜玉虎伸手接過,“看在你這么大老遠送信的份兒上,晚上請你喝酒。”
白云邊下巴一揚,傲然道:“本公子才不稀罕!”
姜玉虎輕笑一聲,沒搭理他,直接走出了房門。
片刻之后,城主府的后院,浴房之中,熱水蒸騰著白色的霧氣,姜玉虎靠在寬大的浴桶之中,一頭黑發(fā)展開,垂在腦后,緩緩滴著水珠。
臉龐上,趕路的風塵和霜雪被盡數(shù)洗凈,只剩下劍眉星目如雕刻般的俊朗。
他雙目微閉,腦海中回想著剛才那封信里的話。
【將軍,見字如晤!
【時北梁傾國而來,北境風雪忽漫中京,人心惶惶,朝局亦如千鈞系于一發(fā),危之急者也!
【然將軍神兵天降,奇襲烈陽關之戰(zhàn),萬世經(jīng)典;飲馬原三戰(zhàn)三捷,彪炳史冊;草木為兵,聚民退敵之計,流芳百世!
【余在京中,得聞將軍之勝,喜不自勝,出門而見朝野,處處歡歌。】
【未料將軍竟再度千里奔襲,拿下鳳凰城,得聞此訊,余方知當日之言大謬矣!】
【天下之將才共一石,將軍實當獨占十二斗,余者倒欠兩斗!】
【所謂一身轉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之言,將軍名副其實!】
【陛下亦臨戰(zhàn)報而嘆曰:天下能軍者,無出將軍之右!】
【另附拙作兩首,權為將軍暫賀!
【其一:月黑雁飛高,胡王夜遁逃。立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其二:騮馬新跨白玉鞍,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余于京師,靜待將軍凱旋!
【順頌時綏。】
舒坦!
姜玉虎躺在熱氣氤氳的水中,面露愜意的享受。
他從來不缺奉承,但廢物的奉承有什么意思?
還是要從足夠分量的人,或者不遜色于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來,那才有足夠的快樂。
更何況,這位神人每每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給他玩出點更新奇的活兒來。
只不過......
姜玉虎緩緩睜開眼,看著掛在墻上的佩劍。
我他娘的用的是劍啊,你老寫刀干什么?
......
隨著姜玉虎率兵歸來,已經(jīng)在烈陽關中滯留了大半個月的兵部尚書沈盛文也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向姜玉虎及無當軍眾將宣讀了一份極其豐厚的封賞。
士卒、諸將皆有重大晉升,不少人幾乎一躍而成了帝國軍方的實權人物。
至于姜玉虎,朝廷則如當初老軍神姜青玄故事,冊封其為靖王。
原本因為襲爵而降封為二字郡王的一字親王爵,姜玉虎只花了不到半年,就親手將其毫無爭議地重新打了回來。
同時,朝廷還聽從夏景昀的建議,為他單獨上了一個尊號,【天策上將】。
不過卻并未如夏景昀知曉的那些舊事一般額外給予附帶的權力,即使如此,僅這個尊號也足夠尊崇。
這等既能彰顯其無限榮光,同時又完全不影響實際權力的封賞,登時贏得了中樞的一致同意,如今也被一并宣賞了下來。
其余就是些賜食邑、賜錢貨之類的事情,令普通人眼紅,但在中樞眼中卻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自然是不要錢地給。
不過他們始終還是謹慎地克制著,沒有給姜玉虎如天下兵馬大元帥之類可以名正言順號令朝廷之兵的實權。
畢竟權力的游戲場中,能不能和有沒有中間的差別還是很大,名正言順四個字也一直都很重要。
不過姜玉虎也不在乎,看著士卒在封賞上沒有受委屈,便也樂呵呵地接受了。
而這一次的封賞,也標志著屬于這些軍人的大戰(zhàn)正式告一段落,后面的交鋒,就是另一個層面的事了。
一片歡天喜地的圓滿氣氛中,姜玉虎親自領著人將沈盛文一行送出了烈陽關的南門。
對于這位為了不寒了士卒們的軍心滯留此間大半月,同時還對所謂的莽夫們有著十足尊敬的兵部尚書,姜玉虎雖然沒有如對夏景昀那般客氣,但還是給足了事實上的尊重,親自將其送出關門十里,才帶著人回轉。
而隊伍才剛剛調(diào)頭,一個傳令兵便快馬而來,“公子,北門有北梁使團至!”
姜玉虎扭頭看著身旁的白云邊,“你要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我就把你從城墻上扔下去!
白云邊傲然一笑,“區(qū)區(qū)使團,也就你這種啥也不懂的莽夫才會擔心了!”
姜玉虎默默拔著腰間的劍,嚇得白云邊趕緊策馬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