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一出,眾官員立刻就被嚇住了,本能的往后縮。
但隨即又往前涌,他們都是官,法不責眾,就不信錦衣衛(wèi)敢動刀。
院中的鹽商見到,也開始騷動起來。
“這是干什么?”
就在這時,聽見一聲斷喝,錦衣勁裝的駙馬都尉鞏永固負手急步走了過來。
見到駙馬,官員們立刻就安靜了,在丁魁楚和張元輔的帶領(lǐng)下,躬身行禮。
也正是這時,聽見腳步聲急促,田守信急匆匆地走進了院子,在他身后,跟著一大群的官兵,為首是一名全身甲胄,腰懸長刀的參將。
一進院子,官兵們立刻將四個角守住,有意無意的將院中的鹽商們包圍住了。
那參將站在院中,冷冷掃著所有人。
鹽商們都驚恐,這是怎么回事啊,等了一天,居然等來了兵?
田守信進到鞏永固面前,拱手:“駙馬,事情都已經(jīng)妥了!
官員們這才明白,怪不得一直不見田公公,原來他去外面公干了。
鞏永固暗暗松口氣,目光冷冷掃向面前的眾位官員:“你們不是要急著上堂嗎?那好,咱們現(xiàn)在就上堂!”
“上堂!掌燈!”
因為已經(jīng)天黑,所以燈籠和火把都亮了起來,整個行轅大堂和院子都照的亮如白晝。
鞏永固端坐正堂,田守信和馬嘉植分坐左右上首,張元輔丁魁楚和揚州知府任民育等六七個官員,分作在兩邊下首,至于其他官員,什么縣令主事的,就只能站在旁邊兩側(cè),站著聆聽了。
官員們還能進到堂中,鹽商們就慘了,只能站在堂前,七八十個鹽商,在堂前站的黑黑壓壓。
“讓大家久等了,在這里,我先跟大家說一聲抱歉。”
令眾人驚訝的是,鞏永固并沒有坐在桌后,擺他駙馬爺欽差的官架子,而是從桌后踱步到了堂前,望著臺階下的鹽商說道:“你們一定想知道,是什么耽誤我,讓我遲遲不能見大家吧?”
鹽商肅聽,官員們也都是豎起耳朵,誰都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共兩件事!
鞏永固目視眾人,朗聲道:“第一,太子代天巡狩,南下平賊的大軍,已經(jīng)過了大名府,往湖廣而來了,一共十萬大軍,全是朝廷的精兵良將,剿滅獻賊。還湖廣南直隸太平,只在朝夕!”
嗡。
鹽商們都激動的議論了起來,雖然流賊沒有殺到揚州,但武昌距離揚州可沒有多遠,張獻忠在湖廣的燒殺擄掠,他們更是沒少聽聞,對于張獻忠的痛恨和太平的渴望,鹽商們和普通百姓差不多,甚至更強烈,因為只有太平了,他們才能擴大生意,才能多賺錢。
堂中的官員們也都是興奮,太子殿下來了,而且?guī)Я耸f大兵,湖廣有救,我揚州也安穩(wěn)了。
鞏永固目視全場,給眾人一點表現(xiàn)激動的時間,然后提高聲調(diào):“古人有句話,叫無糧不聚兵,沒有糧餉,再強的兵馬,也不能打勝仗,太子南下而來,精兵良將,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糧草,因此,陛下派我到揚州來,募款購糧,我本以為揚州富庶,諸位樂善好施,一定能解大軍危難,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啊,你們揚州鹽商,竟然是這種德行!”
說著,從袖中取出那份納捐名冊,舉著說道:“最高不過兩千兩,少的竟然只有兩百兩!兩百兩夠干什么?夠不夠你們吃一頓花酒,上一趟妓院。俊
說完,將手中的名冊,憤怒的摔在地上。
鞏永固聲色俱厲,怒火毫不隱藏,鹽商們一個個都變了臉色,膽小的更是嚇的小腿發(fā)軟。
自古鹽業(yè)就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因為利潤極高,一直都是朝廷特許經(jīng)營,明代更是如此,凡能經(jīng)營鹽業(yè)者,都非一般商戶。明初期時,沿襲宋、元制度,實行“開中法”,商人想要合法販鹽,必須先向政府取得鹽引。商人憑鹽引到鹽場支鹽,再回到指定區(qū)域銷售。
而要取得鹽引,鹽商必須先輸運糧食到邊塞。這項政策的目的,就是鼓勵商人運糧到邊防,充實邊境軍糧儲備。運糧是不賺錢的,甚至是賠錢,賺錢只能是鹽業(yè),一來一去,邊關(guān)有糧食,商人有利潤。
因為邊關(guān)遙遠,長途運輸糧食耗費巨大,于是山西陜西商人就雇傭內(nèi)地勞力,到邊關(guān)開墾田地,就地生產(chǎn)糧食,換取鹽引。
這一來,不但保證了邊關(guān)的糧草,而且充實了邊關(guān)的人口,對邊關(guān)的穩(wěn)定,有極大的好處。
但可惜的是,明中葉以后,開中法敗壞,皇室、宦官、勛貴、官僚們見鹽引有利可圖,紛紛向皇帝奏討鹽引,轉(zhuǎn)賣于鹽商,從中牟利。偏偏有幾個皇帝,慷慨大方,濫發(fā)鹽引。明武宗時,曾經(jīng)一次賞賜太監(jiān)兩萬張鹽引,逼的內(nèi)閣三輔一起辭職,才勉強答應(yīng)收回一半,只發(fā)了一萬張。為此,武宗皇帝覺得內(nèi)閣掃了自己的面子,還大發(fā)雷霆。
在明武宗看來,這一萬張鹽引就是一萬張紙,大筆一揮就出去了,自己毫無損失,卻不知道,這是國家的命脈,鹽商們發(fā)家致富的資本。
因為開中法敗壞,鹽引濫發(fā),逼的朝廷不得不改革鹽法,實行以銀代米。
白話講,就是不用送糧到邊關(guān)了,只要出銀子,也就是繳納鹽課稅,就可以拿到鹽引了,如此一來,國家財政短期之內(nèi),收入驟增。但邊關(guān)糧儲卻大大減少。原因很簡單,不用糧食換鹽引,那些原本設(shè)置在邊關(guān)的商號屯田也就不必存在了,他們紛紛舉家內(nèi)遷,因為他們的離去,人口減少,邊關(guān)屯田迅速破壞,邊軍糧食儲備自然也就大減。
等到朝廷醒悟過來,想要改回開中法,卻已經(jīng)是覆水難收了,加上明中期之時,蒙古人衰落,建虜尚為崛起,邊關(guān)無有戰(zhàn)事,雖然朝廷上下都知道新法對邊關(guān)不利,但對朝廷稅收卻有利,因此也就默認了。
以銀代米,換取鹽引,對山西陜西商人是不利的,但對徽商卻是大大有利,論風餐露宿、到邊關(guān)受苦,他們絕對比不上山西陜西的兩地商人,但如果用銀子購買,低買高賣,坐地起價,卻是他們的強項,因此,明中期以后,迅速竄起的鹽商中,大部分都是徽商,他們守在自己的家門口,也就是兩淮,結(jié)交官員和勛貴,廣結(jié)善緣,只用極短的時間,就積累了大量的財富。
百年多之前,首輔嚴嵩對嘉靖帝談?wù)撎煜赂缓罆r,說財產(chǎn)超過50萬兩的巨富,全國不會超過十幾個,且多為山右(山西)人。雖然說嚴嵩是奸相爺,但就判斷來說,他當時還算是準確的,但到了今天,五十萬兩已經(jīng)算不得巨富了,不說其他,起碼在兩淮鹽商中,財產(chǎn)超過50萬的比比皆是,只有超過兩百萬兩的才可以稱得上巨富。
清初,有人做過統(tǒng)計,每年在兩淮鹽業(yè)中流通的銀子超過三千萬兩,可以計算的利潤則將近一千萬兩。
如此情況下,兩淮鹽商焉能不富?
最重要的是,鹽商基本是世襲,其他行業(yè)的商人,很難插進手。
當然了,利潤不是鹽商全拿,勛貴,官員,都是要分一杯羹的,即便如此,他們每年的利潤,也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目。
巨富的鹽商,并沒有憂國憂民,他們最追求的,還是個人的享受,從揚州瘦馬、秦淮名妓、到修建園林,兩淮鹽商都領(lǐng)一時之風潮,同時的,為了提高個人地位和獲取商業(yè)利益,兩淮鹽商毫不吝嗇的官僚權(quán)貴和文人雅士身上大把大把的花錢,剛才駙馬都尉所說,兩百兩銀子夠不夠一頓花酒,一次妓院,完全是實情,對他們這些巨富來說,給一個歌姬贖身,都還得一兩萬銀子呢。
揚州鹽商什么錢都可以花,但唯獨給皇帝納稅這種事,他們是不愿意的---在文人雅士或是官僚權(quán)貴身上花錢,總是會有回報的,不賺銀子,也可以賺名聲。但是把銀子交給皇帝,不但沒有回報,說不定還會暴露了家產(chǎn),被宮里的那些太監(jiān)給盯上,最后家破人亡。
這一次也是一樣。
鹽商們遵循財不外漏的宗旨,極盡可能的壓低自己的捐款。
現(xiàn)在見到駙馬爺勃然大怒,好像是知道了他們的家底,他們一個個卻也不由得是膽戰(zhàn)心驚。
大堂兩邊的丁魁楚和張元輔也是勃然色變---駙馬都尉明著是訓(xùn)斥鹽商,實則是他在訓(xùn)斥他們。
“兩百兩,你們真能拿得出!”
鞏永固負手在臺階上,氣的來回踱步,緩緩語氣,又說道:“你們都餓了一天了,沒進午飯,你們應(yīng)當也看到了,我一直都在堂中,午飯也是沒有進。為什么?我就是要讓大家和我一起體驗一下,出征將士,沒有糧草,挨饑受餓的滋味!”
“如果是你們,餓成這樣,還能殺賊嗎?而如果沒有人殺賊,不但湖廣,就是這揚州城,也很快就會被獻賊占領(lǐng)!到時你們還能錦衣玉食,花天酒地嗎?你們攢下的那些銀子,還能是你們的嗎?你們的妻妾兒女,還能站在你們面前嗎?為什么不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拿出一點銀子,給朝廷分憂,也給自己解難呢?非要大禍臨頭,流賊殺進城中,毀了你們家,燒了揚州城,你們才心甘情愿嗎?”
眾鹽商雅雀無聲,臉色灰黃不定。
丁魁楚和張元輔卻已經(jīng)是臉色慘白。
“當然了,你們中間一定有人會想,我們應(yīng)交的鹽稅早已經(jīng)交了,朝廷的募捐,我們出一兩銀子也是人情,怎么能強迫呢?”
說到此,鞏永固站住腳步,目光冷冷的望著臺階下的鹽商,一字一句:“這就是第二件大事了。你們這些揚州鹽商,真的遵紀守法,向朝廷如實納稅了嗎?”
聽到此,鹽商們表面上雖然還是肅靜,但很多人的心中,卻已經(jīng)是敲起了暗鼓。
作為商人,不可能不偷稅,即便是一本萬利的鹽業(yè),也是要想辦法少交鹽稅的,不然他們又何必巴結(jié)官員,向官員行賄?
大堂上,丁魁楚和張元輔目光對視,都感覺情況不妙,但卻也想不出應(yīng)對的辦法,因為他們還不知道,駙馬都尉會怎么出牌呢,現(xiàn)在他們只能等,就像是即將被審判的囚犯一樣,恐懼而忐忑。
就在眾人等待鞏永固繼續(xù)往下說的時候,鞏永固卻不說了,而是轉(zhuǎn)身回到正堂坐下,督餉御史馬嘉植卻站了起來,拉著他的馬臉,走到臺階前,彎腰撿起被駙馬爺丟在地上的名冊,拍拍上面的灰,冷冷說道:“下面由本官接著來說,就從這兩百兩說起吧。”目光看向臺下的鹽商:“誰叫林錫耀。俊
鹽商最后排之中,有人猛的一顫,但不得不硬著頭皮,順著諸位鹽商為他閃開的甬道,來到最前,躬身行禮:“草民林錫耀見過欽差大人!
一個保養(yǎng)得體、白白胖胖地中年商人,目光卻閃爍而狡詐。
“兩百兩,看來你是一個小鹽商了?”馬嘉植問。
“是,草民只是小本生意。”
“小本?那你一年行多少鹽引?”
“草民一年……大約行一千張鹽引!
“納稅幾何?”
“六百兩!
“一年六百兩的鹽稅,這一次捐了兩百兩,等于是多交了三分之一的鹽稅,這么說起來,你倒算是一個義商了?”馬嘉植冷冷。
聽出了欽差語氣里的不善,林錫耀急忙道:“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力所能及,為朝廷分憂!
馬嘉植馬臉一沉:“哼!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如果不是有人密報,本欽差還真有可能被你騙了呢!林錫耀,有人舉報你偷逃鹽稅,行賄官員,你可承認?”
林錫耀嚇了一跳:“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向守法,從不敢為違法的事!
“是嗎?””馬嘉植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冊子,遞給林錫耀:“那你看看,這是什么?”
林錫耀的臉色瞬間大變,不用接,他從冊子的顏色和模樣就已經(jīng)看出,那乃是他店中的賬簿,而且不是外賬,是內(nèi)賬!
揚州鹽商一般都有兩本賬簿,一本外賬,用來應(yīng)付官府,掩飾利潤,內(nèi)賬才是真正的賬簿,只是內(nèi)賬乃是他鋪中最高機密,一向都不放在鋪中,而是藏于家中,且放置在秘密的地方,今日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