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一個“生”字,真是妙絕,余味無窮。
即便是一位劍仙,用上了神游手段,御劍速度再快,肯定還是比不過隨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過那艘夜航船。
一尊縹緲法相掠過海中島嶼萬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劍氣破開云海無數(shù),青影開辟出一條條極長的云中道路。
偶有水裔驚駭抬頭,只見那青色劍光一閃而逝,忽明忽暗,片刻過后,才傳來一串震耳欲聾的雷鳴,響徹在寂寥海天之間。
劍仙偶爾降低御劍身形,劍氣劈波斬浪,路過某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山中翠色向一邊傾斜,簌簌作響。
途徑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華美建筑鱗次櫛比,燈火通明。
那道差點(diǎn)就要筆直一線撞上島嶼的青色身形,霎時間分作十?dāng)?shù)條劍光,高高低低,剛好繞過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劍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條耀眼軌跡,流光溢彩,在百余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為一線。
調(diào)息換氣的間隙,放緩劍光,陳平安現(xiàn)出身形,畫出一條半弧,青衫飄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雙袖飄蕩,滿是海風(fēng)。
想要在廣袤無垠的海上,碰見一條渡船,或是一位御風(fēng)遠(yuǎn)游的煉氣士,都無異于大海撈針。
今夜還真被陳平安碰到了一個,此人駕馭一艘符舟,緩緩尾隨一片月下熠熠的神異彩云,青年修士拋竿云海中。
陳平安在彩色云海邊緣地界停下腳步,頗有閑情逸致的垂釣青年,抬了抬眼簾,以南婆娑洲雅言開口詢問道:“何人?”
陳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訪仙的陸地神仙!
青年手腕擰動,抽竿散餌,彩色云海中漣漪陣陣,拽回魚線,重新搓了一塊秘制餌料在魚鉤上,一次拋竿,呼嘯成風(fēng),那根細(xì)微不可查的金色魚線,長達(dá)百余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此道宗師,不弱于人!
青年啞然失笑,也不開口言語,而那個形跡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著原地,身形隨云飄動,極有耐心,就那么看了小半個時辰。
青年只好開口道:“經(jīng)?葑鴶(shù)旬光陰,也未必能有一次魚獲,道友如果是等我釣上一尾彩翼鳳頭魚再離開,恐怕要失望了!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問道:“魚簍給我瞧瞧?”
船頭系掛著一只竹魚簍,沒入云中。品秩不俗,分明是只山上的龍王簍。
青年笑道:“眼瞧著四下無人,確定了我沒有護(hù)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殺人越貨?”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是來自南婆娑洲的大瀼水?”
腰懸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皺眉不言,此人是有備而來?既要龍王簍,又要這枚祖?zhèn)餍盼铮咳缃竦暮I弦靶,胃口不小啊?br>總不能是被自己撞見了一頭隱匿在海中的蠻荒余孽吧?
很好,小魚不食大魚來,就讓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兩。
大瀼水的開山鼻祖龍澄,也就是這位青年的師祖,曾經(jīng)在瀼水中獲得一只神人護(hù)持的遠(yuǎn)古石盒,盒內(nèi)有五印,龍澄只留一玉印,其余都贈予文廟。龍澄精心煉制那方玉印三百年,成為大瀼水的鎮(zhèn)宗之寶,幾乎可以視為宗主信物。這會兒就懸掛在青年修士的腰間。
青年收起魚竿,站起身,自報身份道:“大瀼水采芝府一脈,劉廂。請教道友名號,師傳法統(tǒng)!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
青年笑問道:“元師叔跟你熟不熟?”
陳平安點(diǎn)頭道:“也熟!
劉廂瞇眼,哦了一聲,“怎么不干脆一點(diǎn),說在你家鋪子上邊掛著一塊無事牌,寫了那句‘此處天下當(dāng)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不曾想那廝臉皮委實不薄,還是點(diǎn)頭道:“道友幫我說了本來想說的話!
虧得劉廂養(yǎng)氣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罵了,老子在這距離寶瓶洲極遠(yuǎn)的南海之上垂釣,碰到個過路客,就說自己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是你見財起意的這山澤野修傻,還是當(dāng)我劉廂傻?
陳平安說道:“酈采曾經(jīng)將一枚破碎養(yǎng)劍葫歸還大瀼水!
劉廂驚疑不定,這廝如何知道這等機(jī)密內(nèi)幕?
大瀼水總計有五條道脈,正是元師叔開辟出劍修一脈,那件遺物,確是浮萍劍湖酈劍仙交給大瀼水吹落府。
陳平安說道:“元劍仙嗜酒,曾在城頭與高魁笑言,以養(yǎng)劍葫裝酒,拿大妖名諱當(dāng)下酒菜,滋味無窮,第一美味!
劉廂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娘的,你要是真是那個年輕隱官,我就跟你姓!
總之劉廂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個心心念念的陳劍仙,天底下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再說了,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去大瀼水做客的酈采等劍仙,他們都說那位在倒懸山春幡齋首次公開身份的新任隱官,一身殺氣極重,差點(diǎn)連自己人都要宰……這一點(diǎn),劉廂通過各種山上傳聞和小道消息,驗證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說法,那位年輕隱官確實雷厲風(fēng)行,曾經(jīng)一言不合就要關(guān)門殺人。
最關(guān)鍵的,還是他們都信誓旦旦,說那位年輕劍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樹臨風(fēng),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認(rèn)出他的不同尋常。
劉廂仔細(xì)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論模樣……只能算是周正,說氣度……傻了吧唧站那兒看了自己釣魚半個時辰,必須不是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劉廂憋了半天,試探性問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術(shù)?”
陳平安一時語噎。
不是劍修,就是難聊。
劉廂到底心存一絲僥幸,想要攀談幾句,卻見那青衫男子一揮袖子,剎那之間,一座彩色云海劇烈翻涌起來,數(shù)尾魚獲自行躍出云層,跳入符舟中。
下一刻,已經(jīng)不見青衫身影,劉廂耳邊余音縈繞一句,“道友返鄉(xiāng),就說自己釣的,不用去跟南海魚市花錢購買了!
劉廂怔怔出神,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但他們是“同道中人”,肯定沒錯。
隨后在南海跟東海接壤處,陳平安驟然停下身形,低頭望向海中一輪明月,有個紫衣背葫蘆的老道士,身形從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現(xiàn)身人間。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于老真人!
于玄笑著還了個稽首禮,“陳道友無須多禮。”
陳平安笑問道:“是擔(dān)心晚輩誤人子弟?”
于玄擺手道:“怎么可能。貧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傳道功力,都是當(dāng)世最頂尖的!
話是這么說,可畢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飛升法,確實驚世駭俗了點(diǎn),當(dāng)時白景都要誤認(rèn)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說醉話。
于玄自然還是有那么一點(diǎn)擔(dān)心的。
聯(lián)袂走在鋪滿月色如雪白魚鱗層層疊疊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憂慮所在,陳平安字斟句酌,緩緩道:“這場閉門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實歲月,短則十?dāng)?shù)年,長則一百年!
于玄默然捻須。得盤算盤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資質(zhì),在兩三百年內(nèi)證道飛升,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不是說不能耗時更長,而是沒有意義。”
于玄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怎么說?”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虛歲,與山下俗子的周歲,豈可相提并論!
于玄緊張起來,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丁道士可是貧道門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個度吧?不如與貧道這個旁觀者透露個底細(xì)?所謂的‘虛歲’,到底有幾年?”
陳平安只是給出一個模糊答案,“短則一萬年,長則一億年!
于玄滿臉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陳道友此法確實匪夷所思,別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還是擔(dān)憂丁道士,在光陰長河當(dāng)中隨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顆道心熬不過去。
陳平安微笑道:“于混沌中見真我者,可在道外證道得飛升!
于玄問道:“能否仔細(xì)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頭道:“非不愿,實不能也。”
于玄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才幾天沒見,陳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咱倆不就聊得很真誠?”
陳道友你還欠我五百顆金精銅錢呢,貧道難得走一趟浩然,咱倆不商量商量,合計合計?
陳平安無奈道:“以后隔三岔五,我都會將丁道士的修行進(jìn)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輩!
于玄點(diǎn)頭道:“如此也好。時不時有個驚喜,比起一錘子買賣,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一個晦暗不明的所謂答案,“我琢磨出來的這門飛升法,必須先內(nèi)求自證,然后再起一座長生橋,最終往外求道!
于玄咀嚼一番,“光是聽到這個說頭,貧道就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開始轉(zhuǎn)移話題,問道:“前輩蒞臨此間,是不是還有事情要說?”
于玄嗯了一聲,伸手指向遠(yuǎn)方,“先前臨時算了一卦,近期會有一場重逢?梢哉f與你有關(guān),當(dāng)然也可以毫無干系,就看你愿不愿趟渾水了!
陳平安猜出了個大致緣由,心中有了決斷,便問了一句題外話,“扶搖洲那座全椒山,為何從來沒有山神坐鎮(zhèn)?不管是朝廷正統(tǒng)封正的,還是英靈自建淫祠的,好像歷史上都沒有過!
于玄猶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靈,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總有喜歡清凈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陳平安則繼續(xù)御劍遠(yuǎn)游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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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正兒八經(jīng)的授箓道士,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dāng)師傅,幫那八個大驪王朝精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傳授一些不涉宗門隱秘、不犯山上忌諱的粗淺道法,其實不算什么難事,而這四個同祖卻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熟了。
同樣是在跳魚山,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這邊的傳道之地,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內(nèi),地上擺放幾張蒲團(tuán),據(jù)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
白鳳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唯獨(dú)香童不肯多說半個字。
當(dāng)時就連境界、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都毫不遮掩,說自己被陳山主帶著走入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手中多出一把掃帚,每天就是一起掃塔。薛直歲從底層掃起,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每當(dāng)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著問,香童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便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瞎逛!
還真不是香童矯情,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原來那廝仗著境界高,手段怪,腦子拎不清,非要拽著香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光陰。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間也無半點(diǎn)靈氣流轉(zhuǎn),卻要逼著他當(dāng)過逃難的乞丐,非要他憑本事靠著一只破碗,當(dāng)上富甲一方的豪紳,才算過關(guān)。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dāng)差的捕快胥吏,靠著一點(diǎn)“祖?zhèn)鳌钡娜_貓把式,每天卻要緝捕那些隨便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清剿什么水匪,好幾次差點(diǎn)被亂刀砍死。
京城皇榜唱名報喜,當(dāng)個與新科進(jìn)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腿,好不容易靠著腿腳伶俐,懂得翻墻抄近路,得了錢,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里一頓拳打腳踢,然后那廝就會蹦跳出來,說幾句類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休得放肆”的惡心話,嚇跑了那幫王八蛋,然后他就雙臂環(huán)胸,斜靠墻壁,笑嘻嘻看著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身。
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鬧市或是漕運(yùn)碼頭,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高高掄起手臂,一榔頭砸下去,砸得他胸口發(fā)悶,兩眼冒金星,在一陣喧鬧喝彩聲中,那廝卻已經(jīng)開始高聲吆喝起來,售賣大力丸。
偶爾也有些散淡清閑的山行光景,那家伙說是勞逸結(jié)合,怕他道心崩了,將來不好與于道友交待。
一同穿草鞋背著籮筐入山采藥,順便訪仙賞景,那廝滿嘴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什么君王輕詩客,宰相薄武夫。解憐香童兒,唯有陳郎中。
還曾在一朝國都,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香童哪里懂這個,自然抓瞎,最后在姓陳的指點(diǎn)之下,香童靠著順便販賣一部官員名冊,他們竟然還真賺著錢了。香童還做過偷奸;你y匠,何止是滿身銅臭的生意經(jīng),自認(rèn)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家伙直接翻臉了。
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
沒賺錢,也沒虧錢,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閑,就是比較心靜。
梁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童,又當(dāng)起了悶葫蘆,疑惑道:“香童,既然你這么討厭陳山主,為何還要留下?一走了之,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
香童沉默片刻,悶悶說道:“留在這邊,砥礪道心!
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難而上,飛升氣候!”
香童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后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童這才開口問道:“這幾個孩子的資質(zhì),在我們桃符山,最年輕一輩授箓道士當(dāng)中,大致屬于什么水準(zhǔn)?”
白鳳雙手十指交錯,挺直腰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癡卻很香童的問題。
梁朝冠笑道:“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換去我們那邊,成為各峰祖師堂成員的親傳弟子,總是不難的。一兩個資質(zhì)最好的,運(yùn)道再好些,入了某位祖師的法眼,收入門下,修道個百來年,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
魯壁魚無可奈何。
雖說自己在飛仙宮,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無數(shù),來落魄山之前,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對梁朝冠早就有所耳聞,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云夢洞天歷練的修道天才。修道之余,根據(jù)宗門內(nèi)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梁朝冠是一個很正經(jīng)的道士,既要修行符法,又要煉劍,好像沒這么言語跳脫啊。
貂帽少女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jìn)展,神色不悅,皺緊眉頭,不太滿意,她明明認(rèn)認(rèn)真真教了道法口訣,每個步驟都仔仔細(xì)細(xì)說清楚了的,怎么還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只是破口大罵幾句,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夠好,謝狗便拗著性子勉勵幾句,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好好傳授幾遍,笨人教笨人,說不定負(fù)負(fù)得正,反而有奇效?
謝狗看了眼白鳳的胸脯,貂帽少女沒說什么,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梁朝冠壓低嗓音問道:“這位謝姑娘,幾個意思?”
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fā)表意見。
香童耿直說道:“嫌累贅!
魯壁魚說道:“謝姑娘很不簡單!
梁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測。”
白鳳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身鶴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
少女容貌的謝狗,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劍術(shù)遠(yuǎn)在米裕之上的劍修。
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她所謂的曾經(jīng)砍過舊王座,香童深信不疑。
聽說她還有一位道侶,叫什么“小陌”,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一位劍仙。
梁朝冠雙手抱住后腦勺,感嘆不已,“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lǐng)袖,風(fēng)光無限。
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廣闊,遠(yuǎn)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美。
除了位高權(quán)重、主掌陸地水運(yùn)的澹澹夫人,新任四海水君,東海真龍王朱,南海神號“皎月”李鄴侯,西海碧元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yùn)”的魏填庭。
東海水君的海底府邸。
近期府內(nèi)紫氣升騰,氣象宏大,在海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水府胥吏將卒不得不到處巡游戒嚴(yán),除非手持巡檢司親自頒發(fā)的特制關(guān)牒,一切無關(guān)人等,不可靠近。
如今水府轄境內(nèi)設(shè)置二十四司,星羅棋布散落各地,如世俗王朝的皇城,占據(jù)著萬里地界,拱衛(wèi)著這座居中的“宮城”。
高達(dá)九丈的朱漆大門外,青碧色玉石廣場,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雙手負(fù)后的青衫老者,“金碧輝煌,好大氣派,很能嚇唬人了!
一位手持鐵槍的金甲武將,長槍底端輕輕一戳地面,沉聲問道:“來者何人,速速稟明身份!”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仰頭看著那幾塊高高低低的匾額。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將來到門口,身后跟著一群鐵甲錚錚作響的精銳武卒。
那位不知如何越過重重關(guān)隘的不速之客,依舊看也不看一眾水府神官武卒。
那尊神將伸手握住刀柄,提醒道:“擅闖水府是重罪!
老人收回視線,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笑道:“不得不壓制境界,免得嚇?biāo)滥銈,很辛苦的!?br>佩刀神將向前踏出一步,“還在故弄玄虛,再不報上名號,可就別怪本將將你拘拿到水牢了。”
青衫老人說道:“行了,跟你們沒什么可聊的,讓那王朱滾出來,見一見故人!
神將便要啟用水府陣法,調(diào)動其中一條水脈砸向這個口無遮攔的老家伙。
結(jié)果這尊高位神將驚駭發(fā)現(xiàn),隸屬于水府大陣之一的那條水脈,完全不受調(diào)遣。
老人自顧自說道:“也對,她哪敢在我眼前現(xiàn)身!
“一場滂沱大雨,分入四海的雨水,不在少數(shù)。小丫頭片子運(yùn)氣不錯,讓她搶先一步,僥幸破境了。確實,比氣運(yùn),跟這條劫后余生的孽龍相比,李鄴侯幾個是不占優(yōu)勢的!
“所以她就更不敢見我了!
一位禮制司神女匆忙趕來,神色恭敬,她欲言又止。
如何稱呼對方,確實犯難。
來者是那斬龍之人陳清流!
老人說道:“呦,終于出現(xiàn)一個不眼瞎的貨色了!
禮制司主官施了個萬福,“奴婢見過陳仙君。”
陳清流點(diǎn)點(diǎn)頭,笑瞇瞇道:“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門待客了?”
女官神色尷尬。
方才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閉門謝客。
陳清流嗤笑一聲,“嚇破膽了吧!
有些抱著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將,哪怕已經(jīng)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身份,也要與之一戰(zhàn)。
陳清流挪步前行,連同那位禮制司女官在內(nèi),一眾水府神將武卒,身不由己,無論如何掙扎,運(yùn)轉(zhuǎn)本命神通,還是得跪在地上。
如天道緩緩壓頂,由不得他們站著。
陳清流每走一步。
水府一座大殿之內(nèi),本來坐在龍椅之上的水君王朱,臉龐扭曲,慘白無色,死死捂住椅把手的雙手,就開始顫抖起來。
等到陳清流進(jìn)入水府,越來越靠近這座大殿,已經(jīng)躋身十四境的王朱仍是連離開龍椅的想法,都不敢有。
當(dāng)陳清流閑庭信步,來到大殿門檻之外。
大殿之內(nèi),已無人形的十四境王朱,而是盤踞著一條通體雪白的巨龍。
一條真龍的龐然身軀,即便它竭力蜷縮起來,仍然占據(jù)了半座既寬闊又深邃的大殿。
陳清流依舊雙手負(fù)后,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幾分譏諷意味,抬起一只腳,踩在門檻上,嘖嘖道:“比當(dāng)年略強(qiáng)些,只是躲,沒跑!
雪白巨龍緩緩抬起頭顱丈余高度,就只是這么一個細(xì)微動作,就好像耗費(fèi)它全部的精神和道力。
它死死盯住那個……屠子!
血海深仇,不過如此。
陳清流微笑道:“是不是很絕望,都已經(jīng)是十四境了,結(jié)果看到我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連抬個頭都是這么艱難?一絲渺茫的希望破滅之后,大概便是真正的絕望!
王朱渾渾噩噩,維持一點(diǎn)真靈,沙啞開口道:“你殺了我,你也要跌境!”
文廟規(guī)矩?是注定攔不住這位斬龍之人的。
而且王朱也絕對不會去與文廟搖尾乞憐。
陳清流譏笑道:“如今世道,不同往日,還缺真龍?殺了一個王朱,自然就會有第二條補(bǔ)上,有的忙了。”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無真龍。憑空造就出了一座驪珠洞天。
陳清流功成身退,從此消失無蹤。可即便他再沒有露面,三千年來,人間依舊沒有任何一條龍種,膽敢越過雷池半步。
“本來就只是路過,來這邊做個客而已,但是你這句話,說得不中聽了。”
陳清流微笑道:“那就拿你的這顆頭顱,來試一試打磨三千載的長劍鋒芒?”
這條雪白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顯現(xiàn)出明顯的猶豫,兩根龍須緩緩搖曳,蕩漾起陣陣粹然金光。
陳清流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道號,“青主”。
這位斬龍之人,擁有一把更為隱蔽的單字飛劍。卻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的,而是劍修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淬煉劍鋒,一點(diǎn)點(diǎn)打磨而出。
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一個字。
斬。
陳清流伸手一抓,水府地界的無窮海水,瞬間干涸殆盡,最終凝為一把青色長劍。
立起這把長劍,陳清流雙指并攏,輕輕一彈,劍身震動,顫鳴不已。
王朱只是抵抗那股宛如天道威壓的氣勢,就已經(jīng)十分勉強(qiáng),只是她絕對不肯引頸就戮,抬起一爪,重重按住大殿地面。
陳清流搖搖頭,“你們這撥新十四境,簡直是弱得不像話了!
王朱竟是被壓制得褪去真身,恢復(fù)了人形,七竅流血,蜷縮在龍椅上。
就在此時,陳清流剛要跨過門檻,將那可憐蟲一劍授首,突然停下腳步,笑罵一句,“于老兒,就喜歡多事!
原來身邊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同樣是青衫儒士模樣。
正是陳平安。
陳清流咦了一聲,“你們雙方不是已經(jīng)解契了嗎?”
陳平安點(diǎn)頭笑道:“不知不覺中,被動結(jié)契,等到回過神來,就主動解契了。”
陳清流斜眼那位年輕山主,嘖嘖道:“年輕人,有了寧姚這位道侶,還不知足?吃著嘴里的,想著鍋里的,不好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都什么跟什么。
“想救她?怎么救?一個小元嬰,不過是跳過了玉璞一層的仙人境,就敢現(xiàn)身此地?”
陳清流轉(zhuǎn)身,隨便抖了抖手中長劍,“撇開境界不談?wù)劸辰鐔??br>陳平安看了眼屋內(nèi)龍椅上的王朱,王朱臉若冰霜,不太領(lǐng)情的樣子。
陳清流單手持劍,向陳平安跨出一步,笑瞇瞇道:“想不明白,十分好奇,你要怎么攔,就憑咱們都姓陳?”
陳平安作揖道:“斗膽懇請前輩收劍。”
王朱平白無故暴怒,尖聲喊道:“別求他!”
年少時求人,年輕時求人,如今還要求人?!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天下蛟龍氣運(yùn)凝聚在身。自當(dāng)生死自負(fù),還不需要你來多管閑事?!
陳平安斜眼大殿內(nèi),沒好氣道:“閉嘴吧你!
王朱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陳清流笑呵呵提醒道:“陳平安,想好了,今日與我為敵,代價不小,后遺癥更大。”
陳平安眼神堅毅,緩緩說道:“關(guān)于王朱,齊先生有所托付,我需要至少給她當(dāng)一回護(hù)道人。至少從目前來看,離開驪珠洞天的王朱,并無任何僭越舉動,前輩暫時沒有遞劍斬龍的必要!
“哦?”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齊靜春親口對你說的?”
陳平安搖頭說道:“齊先生不必說出口。”
陳清流微笑道:“仙人境,太不濟(jì)事了。你不如喊老秀才過來搗漿糊?我同時有個建議,最好是帶上禮圣一起!
陳平安默然。
陳清流耐心等了片刻,譏笑道:“一個人怎么會活得如此可憐。”
搖了搖頭,陳清流手腕一震,那把長劍散為海水,“也不欺負(fù)一個晚輩,就當(dāng)你小子欠我一場同境問劍!
陳清流看了眼王朱,打趣道:“兩次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許兩次?我可以幫忙把門望風(fēng)。”
王朱顫顫巍巍抬起一把胳膊,低著頭,用龍袍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陳清流雙手負(fù)后,說道:“陳大劍仙,陪我走走?”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
陳清流的第一個問題,就出人意料,“在劍氣長城,陳清都有無評價過我的劍術(shù)高低?”
陳平安照實說道:“老大劍仙就沒有提及過前輩!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真是讓人火大!
陳平安笑了笑。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一事相問,前輩的修行路上,鄒子有無針對過你?”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這個人,不喜歡吃飽了撐著管閑事。況且我也成為不了十五境純粹劍修,不夠純粹!
陳清流再換了個問題,“我方才略微抖摟了一手運(yùn)水劍術(shù),你覺得跟陳清都差距如何?”
陳平安一五一十說道:“若是撇開殺力不談,劍道之上,各有千秋。再說劍術(shù),差距不小。即便各自圓滿,但是圓分大小。”
陳清流點(diǎn)點(diǎn)頭,一言不發(fā),但是開始轉(zhuǎn)身。
大殿內(nèi)那個剛剛坐起身的王朱,霎時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只好補(bǔ)了一句,“前輩說自己注定無法成為十五境劍修,晚輩覺得是一句自嘲,仗劍出山、收劍歸隱的青主心氣,絕不會這么低!
陳清流嗯了一聲。
只談心氣,不聊成就。倒是一句大實話。
兩兩無言,并肩散步。
陳清流離開這座東海水府之前,沒來由說了句,“修行到了人間頂點(diǎn),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稱祖,便覺道狹天地隘!
說完這句話,陳清流便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
陳平安剛想要御劍遠(yuǎn)游,繼續(xù)趕路。
恢復(fù)如常的王朱來到他身邊。
畢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場的十四境。
陳平安說道:“當(dāng)年我能夠得到那份機(jī)緣,成為持劍者,我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不是真正的關(guān)鍵,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齊先生給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嘴唇。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管他們在不在了,都不要讓給予我們希望者失望!
王朱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要你始終沒有讓齊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請求一位前輩不要出劍,以后不必求!
王朱轉(zhuǎn)頭望向這個昔年的鄰居,她緩緩抬手。
陳平安瞬間橫移數(shù)步,神色充滿了戒備意味。
畢竟如今差了兩境。
王朱卻只是眼神促狹,捋了捋鬢角發(fā)絲。
陳平安腳尖一點(diǎn),劍光如虹離開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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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世道,大地皆春,鄉(xiāng)野炊煙稠密,有客從西邊來,衣上猶沾杏花雨。
落魄山,這天來了個道袍裝束的清癯老人,腰系一只葫蘆瓢,風(fēng)塵仆仆,還背著琴囊。
賈老神仙,剛好今天來此桌邊喝茶,與如今已經(jīng)高升為一山之長的仙尉道長殷勤敘舊。
來客自稱是廬山道士,洪承仙,號玉澗。因為沒有想著登山,在道士仙尉那邊就沒有錄名。
老道士比較健談,說是擅長彈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個同樣健談的賈老神仙,相談甚歡,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賈晟贊嘆不絕,發(fā)自肺腑點(diǎn)評一句真心話,“確是天籟,錚錚然,無煙火氣,意非人間也!
其實像洪承仙這樣假裝“路過”山腳的練氣士,經(jīng)常有。只是像老道士這樣,敢在桌旁落座的,沒有幾個。
洪承仙喝著茶水,跟那位賈老神仙十分投緣,腳踩西瓜皮,聊到哪里是哪里,談天嘛,就是話趕話,這會兒說起自己有個朋友,
還算仕途順?biāo),曾?jīng)官至一國禮部尚書。賈老神仙看破不說破,無中生友嘛。
洪承仙繼續(xù)說道:“貧道與之相逢于年少時,當(dāng)秘書郎那會兒,認(rèn)識了這個擔(dān)任三衛(wèi)郎的驕縱少年!
賈老神仙試探性問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自揭其短,“確是起家官,正是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的那個秘書郎!
賈晟撫須笑道:“道友好家世,難怪言談舉止,如此風(fēng)雅自然!
洪承仙繼續(xù)說那個朋友的故事,浪子回頭金不換,從一個橫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開始用功治學(xué),當(dāng)了禮部尚書之后,與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國之君,治國之臣,虔誠信佛,自是好事,卻不該一味諂法腴佛。若是竭盡百姓膏血,以供齋設(shè),佛如有靈,豈肯應(yīng)供。損國庫、誤農(nóng)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則其福必過于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來生之資。儒家的修齊治平,卻是解決當(dāng)今之務(wù)。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轍,開始崇尚道家學(xué)說,轉(zhuǎn)去毀寺滅佛。依舊是這位剛剛獲封太子太保銜的老人,公開反對皇帝的滅佛崇道。理由是若說今日至近,來生至遠(yuǎn),舍近求遠(yuǎn),是錯誤的。那么來生至遠(yuǎn),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日,不看今身之來世,也是錯誤的。朝野上下,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yù),晚節(jié)不保。只有少數(shù)人,認(rèn)為他是真正醇儒。
說到這里,老道士抬起干枯手掌,輕輕拍打桌上的琴囊,“從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當(dāng)了官,貧道修了仙,難免漸行漸遠(yuǎn)漸無書了,時過境遷,故地重游,昔年風(fēng)流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老友家宅,雜草叢生,老木欹斜瘦韌,枝節(jié)如筋脈。獨(dú)存一株古本海棠,依舊堪稱風(fēng)姿綽約,如一位孤芳自賞的絕代美人!
賈老神仙唏噓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幾人有幾回,曾經(jīng)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傷感道:“無解啊!
賈晟不太愿意評價此事,就只是端起碗,與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時,坐在竹椅上的年輕道士,冷不丁開口說道:“有解!
崔承仙轉(zhuǎn)過頭,笑問道:“何解?”
仙尉答道:“有心無力,掛冠辭官,退隱山林,這種高風(fēng)亮節(jié),家族子孫輩見到了,朝野上下見到了,都知道原來天地間,還有讀書人是如此讀書的,所以這是對的!
“實在是無可奈何,難以更改局面由濁變清,不得不虛與委蛇,與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盡所能,在暗中縫縫補(bǔ)補(bǔ),做了許多利民濟(jì)國的好事,外人罵也隨他們罵去,一世英名毀于一旦,自己卻有一個問心無愧,故而這也是對的。”
“兩種事,兩個人,兩份心,都不曾落空,實實在在落地生根,會在旁人心中開花結(jié)果的,未必枝葉豐茂,卻如那本海棠!
聽到這里,老人認(rèn)真思量片刻,感嘆道:“原來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語。
果然,不能與人討教書上修道的細(xì)節(jié),說這些“籠統(tǒng)道家語”,才是自己擅長的。
上次給經(jīng)緯觀李睦州整了那么一出,如今仙尉遇見真道士就犯怵。還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扯幾句。
當(dāng)然了,主要還是因為賈老神仙在場,坐鎮(zhèn)山門,道士仙尉才不擔(dān)心說錯話。
不過入鄉(xiāng)隨俗,還是要以誠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熱打鐵多補(bǔ)兩句,只是一時間想不出好說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師!
賈老神仙立即心領(lǐng)神會,責(zé)無旁貸的分內(nèi)事嘛,馬上跟上幾句誠摯言語,“道理就是這么個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隨俗!
“可真要讓這些個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長所說,好似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或是讓一棵樹苗生長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讓它有望參天,能夠蔭涼親眷鄉(xiāng)鄰與歇腳路人,還得是我們山主來將大道理層層節(jié)節(jié)細(xì)細(xì)拆解說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確實比自己高明幾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賈老神仙愿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繼續(xù)用個假冒身份,貧道其實道號空山,道場屋舍額為繭齋。”
賈晟問道:“焚香靜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繭自縛的繭?”
崔承仙點(diǎn)頭道:“貧道曾經(jīng)在一個叫全椒山的小地方,鑿井煉丹,修煉多年,惜哉天資不夠,長生大道誤我!
這位老道士一拍腰間葫蘆瓢,爽朗笑道:“平時會自己釀點(diǎn)酒,相當(dāng)不差,卻是貧道辜負(fù)了美酒。大道誤我我誤酒,扯平了!
賈晟舉起碗,以茶代酒,感嘆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門口,反正就他們仨,而且全是道士,夸他們倆,不也能順帶夸一夸自己。
道號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說來可笑,貧道剛?cè)肷叫扌心菚䞍,也曾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老道士繼續(xù)獨(dú)自云游。
賈老神仙也沒將今日這場相逢太當(dāng)回事,只是正常發(fā)揮,一般水準(zhǔn)而已。
等到陳平安一路御劍跨海,登上寶瓶洲陸地,進(jìn)入北岳地界了,再讓魏神君幫個忙,瞬間重返落魄山。
在山門口這邊,從賈老神仙嘴里聽了個大概,陳平安笑道:“看來是我錯過了一位世外高人。”
賈晟幫著修正一句,“相互錯過,且余著!
崔宗主已經(jīng)飛劍傳信,叮囑米大劍仙別忘了按時返回自家宗門,密雪峰那邊,打算開啟鏡花水月了,萬事俱備,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當(dāng)教書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幾個鄰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學(xué),覺得自己開蒙授業(yè)一事,功力已經(jīng)超過陳山主了。
跳魚山中,每天雷打不動睡一覺、泡個澡、換身衣裳再坐板凳曬太陽的溫宗師,不管是皮癢了,還是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動要求每天只遞一拳的裴錢,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錢在確定溫仔細(xì)不是開玩笑之后,一拳下去,演武場旁邊的墻壁就多出個大字型窟窿。
溫仔細(xì)昏死過去之前,依稀聽得鄭師傅說了句“老規(guī)矩,記賬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個叫白玄的家伙,經(jīng)常來演武場這邊閑逛,當(dāng)時看到這一拳后,趕忙提起紫砂壺,喝了口枸杞茶,壓壓驚。
鄭大風(fēng)軟磨硬泡,發(fā)了好幾個毒誓,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譜。合上冊子后,鄭大風(fēng)說了句公道話,真是一本生死簿啊。
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著那個被鄭大風(fēng)說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學(xué)宗師,只覺得這條漢子,鐵骨錚錚,當(dāng)世罕見,以后哪天時機(jī)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為號,一起圍毆裴錢的時候,溫兄可以作先鋒大將。
溫仔細(xì)哪里知道這里邊的門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門關(guān)打地鋪了。
不管怎么說,白玄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點(diǎn),說話做事老氣橫秋,卻是除了鄭師傅之外,第二個認(rèn)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成員,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溫仔細(xì)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幾句。尤其是當(dāng)他得知白玄這么小歲數(shù),就已經(jīng)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龍門境劍修,溫仔細(xì)便更加愿意與之言語熱絡(luò)幾分,一旁鄭大風(fēng)便憋著壞,偷著樂呵。
兩個在集靈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閑飯的,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
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劍仙以飛劍亂戳那幾個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鐘倩,就當(dāng)箭靶子,讓那八個煉氣士亂砸術(shù)法。儼然以頭把交椅、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較滿意,亂七八糟的,瞧著熱鬧嘛。
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沒有什么點(diǎn)卯的說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只要沒人催促,就堅決不去。
鐘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diǎn)力,就攛掇著老人在花影峰落腳得了,省得跳魚山和拜劍臺來回跑,老聾兒笑呵呵,沒說話。
我是叫老聾兒,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搖麓之外,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shè)置了一處云窩陣法。
在那之前,顯而易見,陳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與這撥“外鄉(xiāng)人”、嚴(yán)格意義上只屬于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有過多交集。
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于是周護(hù)法的巡山大業(yè),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護(hù)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這兩尊不言不語當(dāng)啞巴的得力干將。
黑衣小姑娘獨(dú)自逛蕩在巡山路上,四下無人處,一根綠竹杖咄咄咄,一條小扁擔(dān)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廚子為她量身打造、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fēng),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先站定,雙指捻住披風(fēng)一角,再使勁一甩,大搖大擺,哦豁哦豁,威風(fēng)八面。
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有條傾瀉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穿披風(fēng)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隔著一座橋,雙方對峙而立,騎龍巷左護(hù)法早早在那頭趴著,黑衣小姑娘神色肅穆,點(diǎn)點(diǎn)頭。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撒腿狂奔,一個前沖再高高躍起,沒有輸家,都贏了。
雙腳落地,一個站定,黑衣小姑娘轉(zhuǎn)身抱拳,江湖路遠(yuǎn),今天就此別過,來日再會。
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是作為落魄山外人的顧璨。
顧璨說你太想著保護(hù)好周米粒了,當(dāng)真需要如此小心謹(jǐn)慎嗎?周米粒在那啞巴湖,遇到你之前,難道她就有護(hù)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hù)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舊穿著披風(fēng),雙臂環(huán)胸,攏著綠竹杖和金扁擔(dān),站在石橋中間,她仰起頭,看著那條瀑布。
神色嚴(yán)肅,皺著眉頭。
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她現(xiàn)出真身,待在水潭里,張大嘴巴喝水,準(zhǔn)確說來,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
所以小米粒很認(rèn)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丟臉不丟臉。
一只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腦袋,哦豁哦豁,原來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與她說了自己為何設(shè)置云窩的想法和緣由,小米粒撓撓臉,“哈,我還以為啥呢,多大事兒!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陳平安借了那根綠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dān)。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邊,咄咄作響。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著一堆瓜子。
陳平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務(wù)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債和讀書債啊。”
“遠(yuǎn)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廚子那邊積壓案頭的各類書信,回不回信,回信怎么落筆,都愁。”
絮絮叨叨,滿腹牢騷的陳山主,跟人說這些心里話,還是頭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虛握拳頭,遞向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里,還是攤開手掌,笑問道:“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攢了好些開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個松開拳頭,一個握緊拳頭。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表示收到了,笑問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勁點(diǎn)頭,“只借不送!
陳平安笑瞇起眼,“豈不是還要算利息?”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必須嘞!
陳平安恍然道:“好買賣!”
他們來時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