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靈峰竹樓這邊，確實風(fēng)景絕美，當(dāng)年選在這邊搭建竹樓，在這邊賞過景的客人，都說陳山主獨(dú)具匠心。
山中黃鸝成群恰恰啼，崖外飛云如趕春，與人當(dāng)面化龍蛇。
小陌說道：“鄭先生回到家鄉(xiāng)，就更熱鬧了�！�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鄭大風(fēng)說我輩讀書人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小陌點頭道：“鄭先生是極有才情的飽學(xué)之士，是學(xué)問人故作風(fēng)流語，與偽君子假裝道學(xué)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陳平安說道：“上次去飛升城的酒鋪，碰到的老主顧，一個個都說鄭掌柜的葷話能佐酒，我這個二掌柜是遠(yuǎn)遠(yuǎn)不了�！�
小陌笑道：“鄭先生豁達(dá)，有情有義卻不拘小節(jié)，走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
“陪我走走�！�
陳平安丟給小陌一壺酒，兩人一起拎著酒壺，去往山頂那邊，邊走邊喝，山色青欲滴，攜酒上翠微。
一座頂尖宗門的護(hù)山陣法，往往都屬于疊陣，相互補(bǔ)充，層層加持，必然攻守兼?zhèn)洹?br>落魄山如今擁有兩座護(hù)山大陣，其中一座屬于陸陸續(xù)續(xù)拼湊起來的劍陣，是勤儉持家的山主陳平安如燕子銜泥一般，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家底，另外一座，則是“因禍得�！�，老觀主當(dāng)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喝茶，估計本來是要與落魄山興師問罪的，由于陳靈均在小鎮(zhèn)那邊的出言不遜，這位“從不饒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不屑與一條小小元嬰境水蛇計較什么，那就只好拿陳平安這位山主開刀了。
根本不用懷疑老觀主的手段，更不該懷疑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膽識和魄力。
“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從來不是什么溢美之詞。
當(dāng)初小陌逃入落寶灘，白景如此行事跋扈的劍修，一樣需要主動止步。
只是不曾想一來二去，老觀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圖。
使得作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訪落魄山，明明就這么幾步路，卻需要一份“通關(guān)文牒”才能不那么拖泥帶水。
難怪魏山君會在郁悶之余，忍不住與小米粒開玩笑一句，那是天底下最值錢的一碗茶水了。
這話半點不假，老觀主非但沒給陳平安穿小鞋，再送出一幅老祖宗級別的真形圖，不等于是兩件仙兵了？
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內(nèi)，供奉有一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劍仙畫卷，最早是倒懸山敬劍閣，陳平安原本想要?dú)w還飛升城，只是寧姚不愿意收回，她的脾氣，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拗不過她的。
走到山頂，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氣象，當(dāng)真來之不易�！�
陳平安自我吹噓道：“貲財盈筐，決然是勤儉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經(jīng)贈送給陳平安一幅陣圖，落魄山一直苦于沒有適合的飛劍，以至于前些年，陳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蘆洲那座恨劍山的主意。所幸上次走了趟蠻荒腹地，期間路過云紋王朝的玉版城，作為包袱齋的后起之秀與集大成者，年輕隱官再次發(fā)揚(yáng)了“賊不走空，見好就收”的吾輩江湖宗旨，從道號“獨(dú)步”、一位蠻荒嶄新飛升境的皇帝葉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飛劍和那支作為擱放飛劍的珊瑚筆架，陳平安將前者收入囊中，后者則拿來跟陸沉做了一筆長遠(yuǎn)生意。
如此一來，太平山陣圖剛好與十二飛劍搭配，可謂天衣無縫。
而上次桐葉洲舉辦下宗慶典，劉景龍作為陳平安最要好的“酒友”，當(dāng)然要觀禮青萍劍宗建成儀式，他帶著弟子白首，離開太徽劍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陳平安的請求，劉景龍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為地支一脈的陣師韓晝錦指點修行，其實劉景龍在那邊把酒水喝飽之后，還曾秘密進(jìn)入落魄山，幫助那個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的家伙，為畫卷中那些“只余下劍意而無靈智”的劍仙英靈“鏡像”，做成了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劉景龍仔細(xì)研究過太平山陣圖后，以這幅陣圖作為道場基礎(chǔ)，挑選出十二位劍仙英靈，揀選出劍道相近的各自飛劍，手持十二飛劍，使得這座攻伐大陣，終于真正意義上趨于圓滿。
從以前陳平安估算的“可殺玉璞，震懾仙人”，提升為“可以重傷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于飛升境修士，就別來這邊瞎逛蕩抖摟威風(fēng)了，一來如今進(jìn)入寶瓶洲，需要與大驪仿白玉京主動通報行蹤，再者真當(dāng)落魄山?jīng)]有飛升境嗎？真惹急了陳山主，可就真不講半點江湖道義了，開門關(guān)門放謝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繞過大驪朝廷，根本沒有上報大驪禮部和錄檔，就直接為這座劍陣大開方便之門，又使得那些持劍英靈，能夠自由來往于大半個北岳地界。
看見披云山門口那邊，鄭大風(fēng)和魏檗的禮尚往來。
小陌打趣道：“我們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報�！�
送出那只木盒后，鄭大風(fēng)就與魏檗看似勾肩搭背，實則強(qiáng)拽著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處女官數(shù)量最多的樂府司喝酒。
至于魏山君會不會事先與樂府司官吏們提醒幾句，讓她們小心點鄭大風(fēng)，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謝狗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我們寶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獲得文廟封正，公子，此事屬實？”
陳平安搖頭道：“這還真不太清楚，茅師兄在信上沒有說及此事，回頭我跟文廟那邊問問看。”
如今浩然天下，確實有個未經(jīng)證實的傳聞，曾經(jīng)的大驪一國五岳山君，如今寶瓶洲的五岳之主，似乎有可能擁有“神號”了。
至于由誰來住持封正儀式，照理說最低也該是一位文廟副教主，不過極有可能是文圣親自蒞臨寶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么對于魏檗、晉青和范峻茂這幾尊山君而言，獲得文廟的封正，既是一種殊榮，更是一種實打?qū)嵉拇蟮朗找妗?br>別洲修士對于此事，是幾乎沒有什么怪話的，畢竟寶瓶洲當(dāng)?shù)闷疬@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約而同調(diào)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號，必須是那“夜游”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后來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為境界相當(dāng)于一位仙人境。
君倩師兄當(dāng)年曾經(jīng)坐鎮(zhèn)落魄山，出拳迎敵，曾經(jīng)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數(shù)場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頗多。
如果魏檗憑借寧姚贈送的那份謝禮，能夠再次提升金身高度，第一個寶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個仙人境，再來第一個相當(dāng)于飛升境的山神，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場歷史上的“連中三元”了，因為神靈幾近不朽的緣故，那么山君魏檗，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在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橫空出世之前，先前寶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國朝堂，達(dá)成了一個共識，修行境界的瓶頸，就看當(dāng)下三位“仙人境”，他們的最終高度了，是止步于此，還是更進(jìn)一步。
劍修，看那已經(jīng)是大劍仙的風(fēng)雪廟魏晉，能否躋身飛升境。
山水神靈，得看披云山魏檗，山澤野修，就看書簡湖的劉老成。
他們?nèi)唬褪歉髯缘缆纷咴谧钋斑叺念I(lǐng)頭者。
這三條道路，就像已經(jīng)有人帶頭走在前邊，后邊的人只需要跟著走，都不奢望能夠追上，并肩而行，更別提趕超了。
陳平安站在崖畔，輕聲道：“我們都喜歡說居高臨下，高屋建瓴這類成語。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將海平線作為尺子，陸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東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實是存在微妙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這件事，書上從無記載，一般修士根本無從得知，更難準(zhǔn)確測量�！�
“在寶瓶洲，陸地版圖的地勢，就是更為顯著的北高南低了，這倒是一個山上皆知的常識，所以同樣是身為一洲山君，范峻茂就比較吃虧。一洲練氣士，之所以都認(rèn)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為首個金身高度相當(dāng)于飛升境的山水神靈，不光是覺得魏檗與大驪宋氏關(guān)系莫逆，占據(jù)了‘人和’，還有就是這座披云山，最為占據(jù)地利優(yōu)勢，是整個寶瓶洲陸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頭。”
陳平安說到這里，雙手籠袖，抬起頭，“故而此山離天最近�！�
陳平安第一次了解金精銅錢的價值，還要?dú)w功于老龍城苻南華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處的古詩，來形容這種神仙錢。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
寧姚送出的那份謝禮，鄭大風(fēng)去往披云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經(jīng)跟陳平安通過氣了，寧姚讓鄭大風(fēng)轉(zhuǎn)告陳平安三句話。
“這是我早就給披云山備好的禮物，你和落魄山，不能總這么虧欠魏檗的人情，人家不計較，不是你這個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銅錢更值錢許多，但是唯獨(dú)你最不適合煉化此物，送給魏檗，卻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雪中送炭，他若是憑此抬升神位一個大臺階，以魏檗的性格，只會更加照顧落魄山�！�
“送就送了，無需心疼，反正我會在五彩天下這邊搜集更多的金精銅錢。”
這就是寧姚為人處世的一貫作風(fēng)。
也是陳平安認(rèn)識她之后，一直堅持的共同習(xí)慣。
有事直接說，不管是大事小事，寧肯當(dāng)場吵架，惹來對方的不高興，也絕對不給“誤會”留出絲毫余地。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不管是任何選擇，陳平安都不曾對寧姚有任何隱瞞，事實證明，這就是他和寧姚最好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滿臉得意洋洋，將寧姚的那些言語，與小陌大致復(fù)述一遍。
小陌由衷贊嘆道：“山主夫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賢內(nèi)助�！�
陳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轉(zhuǎn)頭望向小陌，神色誠摯道：“小陌啊，下次夜游宴，你就別參加了，這種熱鬧別湊，鬧哄哄喝酒而已，沒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聲，陳平安剛剛松口氣，結(jié)果小陌就來了一句，“那就勞煩公子幫我捎帶賀禮�！�
陳平安無可奈何，吾山門風(fēng)，確實是以誠待人，可也不是說讓你小陌做人太實誠啊。
小陌立即識趣轉(zhuǎn)移話題，問道：“公子，樹下練拳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近期破境難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熬底子、縫補(bǔ)體魄缺漏的地方不少，躋身五境武夫后，還有得磨�！�
小陌笑道：“樹下心性醇正，后勁足，又有公子親自指點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遠(yuǎn)�！�
既然聊到了武學(xué)，陳平安就好奇問道：“小陌，在那段歲月崢嶸的遠(yuǎn)古時代，有誰能夠單憑拳法，就將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數(shù)一并打散？準(zhǔn)確說來，是那種徹徹底底的打成虛無，不單單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思路縝密，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反問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驅(qū)動身體的筋骨氣力，不動用絲毫天地靈氣，單純以蠻力，也就是后世所謂的武道，打殺一位地仙，使其再無來世，徹底‘兵解’？”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
原來“兵解”最早的本義，是這么個意思？
小陌想了想，緩緩說道：“三教祖師在內(nèi)的遠(yuǎn)古天下十豪，撇開不談，碧霄道友就能輕松做到，最早跟在至圣先師身邊的幾個書生，也不差，再加上這次與我和白景一并醒來的那個無名氏，他早年身邊也跟著幾個差不多路數(shù)的扈從，拳腳都不輕，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半百人數(shù)，怎么都是有的。”
陳平安驚訝道：“這么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時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們往往不太輕易露面，因為人間劍修多了之后，最喜歡找他們的麻煩�！�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師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異非凡，在千奇萬怪共同橫行人間的太古歲月里，他都是有數(shù)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氣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論道一場，為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變了性情，我估計后世的上古時代，白帝城鄭先生的那位傳道人，他都沒有斬龍一役的機(jī)會�！�
小陌繼續(xù)說道：“公子，我有個猜測�！�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小陌說道：“我猜測當(dāng)年天下真龍，之所以會叛出天庭，極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過佛祖，暗中與所有龍宮水族，有過某個承諾，類似不傷蛟龍水仙之屬的契約�！�
陳平安點點頭，“應(yīng)該就是事實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作準(zhǔn)嗎？”
在太平山那邊，陳平安因為拜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所賜，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確切來說，是半拳。
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是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面對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別說還手了，招架都難，躺在大坑里半天沒起身。
后來知道平白無故挨了這半拳的真相后，陳平安是又好笑又好氣，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畢竟哪里舍得教訓(xùn)裴錢半句。
何況裴錢打小就心思重，陳平安就沒打算跟她聊這個，免得她多想。
換成某位得意學(xué)生是罪魁禍?zhǔn)椎脑挘惼桨策�不得把這只大白鵝的脖子打個結(jié)。
小陌搖頭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問問白景。”
如今陳平安的潛心修行，無非三事。
煉劍，練拳，畫符。
煉劍一途，主要就是“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陳平安試圖煉化出一條大道運(yùn)轉(zhuǎn)有序的光陰長河，將小天地變得更加趨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顯得比較枯燥乏味了，陳平安反反復(fù)復(fù)，只練半拳。
那位山巔“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譜。
被一分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遺蛻身上，是那位坐鎮(zhèn)熒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韓玉樹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陳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內(nèi)，相當(dāng)于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內(nèi)山河震動，山川改道……每一處遺留痕跡就是拳路。
至于畫符一道，耗時頗多，陳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實通過鉆研符箓，正是陳平安用來來補(bǔ)全光陰長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關(guān)鍵手。
陳平安笑著邀請道：“走，帶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對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從命。”
與小陌一起縮地山河，返回竹樓那邊。
陳平安率先步入沒有關(guān)門的竹樓一樓，泛起漣漪陣陣，小陌緊隨其后，跨步走入屋內(nèi)后，卻是別有洞天。
天地茫茫，一望無垠，是陳平安本命飛劍“籠中雀”內(nèi)的景象。
陳平安笑問道：“需不需要變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來一座鎮(zhèn)妖樓，甚至是穗山，就連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亂真�！�
小陌笑著搖頭，“公子，只需有一張蒲團(tuán)即可�！�
陳平安指了指小陌，調(diào)侃道：“這就是你不如老廚子和裴錢的地方了。”
言語之際，兩人身后就各自出現(xiàn)一張北俱蘆洲三郎廟秘制的蒲團(tuán)，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確實以假亂真。
小陌盤腿而坐，赧顏道：“有些天賦，學(xué)不來就是學(xué)不來。”
“在桐葉洲太平山，我與萬瑤宗宗主韓玉樹狹路相逢，當(dāng)時他被我坑了，白挨了那么一拳，這位仙人修士身上至少半數(shù)家當(dāng)，連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齏粉了，沒能留下更多寶貝。不過韓玉樹的一身道意和靈氣，全部都融入了這幅山河圖中。”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軸古畫，懸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軸桿，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圖，舒卷攤開，大地山河如工筆白描，畫上繪有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從中掠出幾件萬瑤宗的秘藏重寶，一一懸在身前，天地間霎時寶光四射，光彩絢麗。
一柄法刀“青霞”，隱藏有一位遠(yuǎn)古神靈傀儡的“禮器”云墩，還有一枚能夠溫養(yǎng)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
其實還有兩張來自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對于一位仙人來說，韓宗主屬于很財大氣粗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是老字號宗門的底蘊(yùn)�！�
陳平安指著那幅山河畫卷，“這幅畫，就是萬瑤宗的護(hù)山陣法，也是韓玉樹壓箱底的殺手锏，估計在他們祖師堂供奉有大幾千年的歲月了，反正畫卷的年紀(jì)肯定要比萬瑤宗歷史更久�！�
“萬瑤宗的開山鼻祖，曾是個桐葉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誤入福地，獲得這幅與三山福地同齡的古老畫卷，才得以走上修行路。據(jù)傳萬瑤宗最為聲勢鼎盛時，占據(jù)了半數(shù)福地的天地靈氣和各種氣運(yùn)。只是在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的時候，卻閉關(guān)失敗，未能躋身十四境，竹籃打水一場空，一身氣運(yùn)悉數(shù)歸還福地�！�
結(jié)果陳平安發(fā)現(xiàn)小陌的興趣，只在那件道門禮器上邊，笑問道：“認(rèn)識？”
這件道門禮器“云璈”，古稱云墩，仿自遠(yuǎn)古神靈用以行云駕霧的神物。按照山上說法，天地間云有云根，雨有雨腳。
白云生處有人家，與白云深處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別。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無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隱士了。
后世云璈多是小鑼形制，眼前這件，高大木架，木架材質(zhì)，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制，系掛有小槌，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親制”。
小陌點頭道：“曾經(jīng)抬頭見過幾次�！�
遠(yuǎn)古云師神官，駕五色云車，馭六龍，乘風(fēng)而行，出入天門，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陳平安一揮袖子，那架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驀然變作等人高，四周云霧升騰，陳平安站起身，腳踩白云，去摘下小槌，輕輕敲擊云璈，配合一種晦澀的古語，念念有詞，“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fēng)異香，神霄鈞樂……”
片刻之后，也無什么異象，陳平安就將小槌放回木架，笑道：“這百余個字的真言青詞，照搬韓玉樹，一字不差，照理說沒有任何遺漏才對，但是他就能夠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終無法請神�！�
至于古語內(nèi)容的含義，陳平安是事后與崔東山請教得知，之前是先詢問的姜尚真，一問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詢問陳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來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隨意，跟我客氣什么�！�
小陌是會“古語”的，之前在風(fēng)鳶渡船，小陌給柴蕪、白玄和孫春王這幾個孩子，傳授上古秘術(shù)道法，雙方就是用古語交流。
不過陳平安還真不相信小陌你一個劍修，就能敲出朵花來。
結(jié)果小陌同樣是步罡踩斗作云上神游，念誦那串古語真言，頃刻間便有其氣百道至，于高處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從中睜開一雙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動作，云海逐漸消散，那雙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靈之氣，復(fù)歸天地。
陳平安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其中的差異，疑惑道：“我所念咒語，其中有六個音節(jié)，跟你不一樣？所以導(dǎo)致請神不靈？”
小陌笑了笑，似乎篤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機(jī)，根本無需自己多做解釋。
陳平安立即了然，是韓玉樹故意說錯了幾個關(guān)鍵音節(jié)，這位韓宗主，出門在外不夠以誠待人啊。
短短百余字的內(nèi)容，韓玉樹就讀錯了六個字，這種比例，除了那種用心險惡的故意坑人，沒有其它解釋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這一層，那陳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個字都錯不得，既然如此，那么韓玉樹依舊能夠請出那尊遠(yuǎn)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種心聲，或是依循某種古老禮制，類似鼓腹而鳴，點燃心香，唱誦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來就是傳授給陳平安一種配合真言的古禮，揀選九處氣府，靈氣升騰，如點燃香火，吟誦時香火裊裊“直達(dá)天庭”，與此同時靈氣一路叩擊沿途氣府墻壁、道路，分別作擊鼓狀、起磕頭聲響……若非得此“真?zhèn)鳌保惼桨部峙戮退阍谶@邊敲打云璈幾百上千年，都無法成功“請神歸位”。
小陌說道：“若非公子本身修道，足夠神異，換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韓宗主敲響云璈，次數(shù)多了，越是心神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陳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這就是與陸沉?xí)航枋木车婪ㄖ蟮暮筮z癥了。
“登頂則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會心境大開，此舉自然是有利有弊。
陸沉曾經(jīng)打過兩個比方，來形容大修士在人間的登頂。
天地丸為大塊，任我轉(zhuǎn)圜爐錘。
山頂種棵樹，樹上掛本書。
不過其實陳平安獨(dú)處時，更多是利用質(zhì)地極為堅韌的云璈，偶爾演練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間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陳平安拿來當(dāng)做一種散心的舉動。
小陌開始解釋為何自己停下動作，“公子，我是劍修，又無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請神降真的儀式，就必須付出某些代價，作為供奉這位云部神靈的祭品。”
陳平安點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隨后陳平安心念微動，小陌便看到一位懸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絳色法袍，寶光如月暈。
女子現(xiàn)世，栩栩如生。
陳平安問道：“她是韓玉樹的嫡女，名為韓絳樹，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看不看得出，她是否神靈轉(zhuǎn)世？”
小陌搖搖頭，“除非我親眼見到她的真身，否則無法確定�！�
眼前女子形象，終究只是一副“皮肉”虛相。
小陌又說道：“不過‘絳樹’是遠(yuǎn)古神樹之一，與鎮(zhèn)妖樓青同都是差不多的根腳，她既然是韓玉樹的嫡女，生下來就是一座宗門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會太過隨便，我猜她是神靈轉(zhuǎn)世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再輕描淡寫一揮袖子，憑借井中月的數(shù)萬柄細(xì)微飛劍，編制出一幅畫卷，正是先前他與那尊天官神女的對峙景象。
一尊云師之流的遠(yuǎn)古神靈女官，站在白云上，在韓玉樹造就出來的那座天地內(nèi)，腰間懸佩一把狹刀斬勘的陳平安，與這位掌控云璈的司云神女，遙遙對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氣凝出一輪圓滿明月，就像以神道對神道。
一架云璈，總計懸掛有十二鑼鼓，神女親自擂鼓，顯化出十二座布滿金色雷電的云海，相互間架有一條金色長線，最終構(gòu)建出一處行刑臺。
小陌當(dāng)然是一個“識貨”之人，這種匪夷所思的“鏡花水月”，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山上摹拓術(shù)法的范疇，后者只是類似先前“女修韓絳樹”，一眼假，就是贗品，當(dāng)下這幅畫卷，卻是名副其實的“次一等真跡”，簡單來說，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實的展露，除了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
就像書籍行業(yè)的初版初刻，與原始書稿的區(qū)別，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身心脫桎梏，可說不思議，眼見即為實，世界名世界。
陳平安說道：“我推測這尊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實力相當(dāng)于半個飛升境。大概是韓玉樹準(zhǔn)備用來證道飛升的契機(jī)所在，所以當(dāng)時跟我廝殺的時候，這么一個殺伐果決的仙人境修士，唯獨(dú)在如何使用這尊殘破神靈的時候，道心出現(xiàn)了一絲猶豫，不太舍得拿她來跟我作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舊無法辨認(rèn)她的確切身份，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這座禁地�！�
小陌收斂心緒，看著那座云海雷池，說道：“是遠(yuǎn)古行刑臺之一的化龍池，隸屬于雷部斬勘司，至于她為何與云璈一并落入萬瑤宗之手，同時又能夠跨界駕馭化龍池，就是個謎題了，天庭神位分工極為明確，不允許有絲毫差池，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估計得找個機(jī)會潛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線索。”
化龍池。
昔年天下水族過龍門者，在此化龍，遭受被抽筋剝皮等酷刑的受罰真龍則墜落此間，神性真靈在此消融殆盡，失去真龍之身。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微皺眉，雙手大拇指輕輕敲擊。
記得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曾經(jīng)在披麻宗的壁畫城，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下一只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套盒。
那五位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神女，分別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其中神女?dāng)乜庇纸邢烧�，她們分別持有一柄長桿金色荷花燈，撐寶蓋，懷捧一支靈芝如意，百花叢中鳥雀飛旋，披甲持斤斧，極其英武，渾身纏繞雷電。
先前陳平安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位與萬瑤宗韓玉樹大道戚戚相關(guān)的神女，出身壁畫城。
只是好像時間對不上，披麻宗是外鄉(xiāng)勢力在北俱蘆洲好不容易才扎根的下宗，就是奔著壁畫城去的。
萬瑤宗開山祖師誤打誤撞進(jìn)入三山福地，卻是極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種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她早就離開了壁畫城，但是彩繪畫像施展了秘法，能夠不褪色。
最近千年內(nèi)，九位神女開始陸續(xù)選擇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蘆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離開壁畫的五位神女，“春官”銷聲匿跡，此外戰(zhàn)死一位，是被劍仙白裳親手?jǐn)貧ⅲ袃晌簧衽c主人共同兵解，而這尊被陳平安懷疑最有可能是斬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卻也完全對不上，因為她一直存在于北俱蘆洲視野中，因為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從，這位得道之士并非劍修，根據(jù)避暑行宮那邊的記載，她還曾跟隨主人一起去過劍氣長城。
壁畫城地宮內(nèi)，神女?dāng)乜薄?br>陳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狹刀斬勘。
不出意外，這位俗稱“仙杖”的雷部斬勘神女，就是奔著陳平安手中這把行刑臺神物去的。
而狹刀斬勘，又是白發(fā)童子早年從青冥天下歲除宮帶到劍氣長城的。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兩幅畫卷，卻留下了那片云海，輕輕呵出一口氣，便有異象出現(xiàn)，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噓間，霧氣裊裊，如架云梯，繼而從陳平安擱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當(dāng)中，緩緩掠出一張碧綠符箓，水運(yùn)濃郁且精純，此符一出，水光瀲滟，四方瑩澈。
陳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釋道：“據(jù)說萬瑤宗以六張信物寶箓，作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都被掌律在內(nèi)三脈瓜分掉，這張寶箓，就是萬瑤宗六種秘符之一的吐唾為江符�！�
按照《丹書真跡》的記載，符箓之妙，不在紙面，而是需要與修士金丹、元嬰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內(nèi)墻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層的境界，是通過一尊元嬰在關(guān)鍵洞府內(nèi)立碑，以元神駕馭那種虛無縹緲的“純青爐火”，書寫比道家青詞更加古老的“祭文”。
練氣士在人身小天地內(nèi)，勒石刻符，立碑紀(jì)事，才算遠(yuǎn)古符箓真意。
以此畫出的符箓，才算屬于修士己物，獨(dú)得天地造化，與大道會心不遠(yuǎn)。
所以陳平安從不覺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還差得遠(yuǎn)。
白玉京供奉有數(shù)部被譽(yù)為大道根本的大經(jīng)，其中一部，名為《說符》，只是沒有陸沉的那部《黃庭》出名，流傳不廣。
李-希圣贈送給陳平安的那本《丹書真跡》，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過的縮略版《說符》。
“知道是好東西，但是一直不敢將此符大煉為本命物。就怕韓玉樹未卜先知，早早動了手腳，或是居心叵測，一門心思想著遇到強(qiáng)敵，就故意落敗而逃，留下這張祖山符箓給對手去煉化�！�
陳平安說道：“通過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經(jīng)大致了解這張秘符的修煉過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內(nèi)開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繞圈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井口必須朝內(nèi)傾斜些許，呈外高內(nèi)低狀，有點類似小鎮(zhèn)那邊家家戶戶都有的天井，有四水歸堂的講究。約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尋一處水運(yùn)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別澆筑‘雨師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豎，師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筆的那一點，流入水井內(nèi)�！�
因為是在自身小天地內(nèi)，萬事隨心所欲不逾矩。
在陳平安和小陌之間，憑空浮現(xiàn)出一口水井，井口銘刻有雨師敕令四字，一斗水懸空，澆在那四個字內(nèi)，緩緩流入井內(nèi)。
俗語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長生，顛倒陰陽，無視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認(rèn)的逆天之行。
“在來年夏至日，修士捻符現(xiàn)世，借助烈日陽氣走水一遭，手?jǐn)�一組雷局，掐五龍開山訣，焚燒至少十二種類似大江橫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屬’水符，作為進(jìn)貢給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鯨吞狀飲盡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內(nèi)造就出瀑布從天傾瀉于地的景象，沖擊水井底部，用以開掘更深，經(jīng)過數(shù)十個甲子，百個甲子的‘滴水穿石’，這口水井，便能夠與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靈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條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憲，當(dāng)然借水無礙，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變陸地為滄海�！�
只見一斗水，高懸在天，一線垂落，有大瀑傾瀉直下的激蕩聲勢，筆直墜入水井后，井內(nèi)有雷鳴聲響。
小陌笑道：“憑借此法，久久見功，張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夠傾瀉一條江河，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陳平安點頭道：“周首席當(dāng)時也用了這么個比喻�！�
難怪你們兩個都還沒見面，就已經(jīng)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賈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噓感慨，不是貧道不念周首席的舊情，實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東山更絕，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就干脆別回來了。
陳平安說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貴重的地方，還在材質(zhì)本身，能夠承載一層層疊加起來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傳一代，符箓威力會越來越大，上限極高，幾乎可以觸及水法大道的淵源，但是無法仿造復(fù)刻，至于量產(chǎn)就更別想了�！�
小陌說道：“既然問題癥結(jié)只在符箓材質(zhì)，倒是不難，公子只需說清楚，以后我與碧霄道友重逢，可以與這位道友討要�！�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欠誰的人情，都別欠這位老觀主的人情�！�
小陌說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陳平安一時語噎。
小陌從不說大話。
實在是當(dāng)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讓陳平安對這位東海觀道觀“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塵”。
說得簡單點，就是陳平安對老觀主已經(jīng)有心理陰影了。這就跟大驪地支一脈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輕隱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陳平安又祭出一張同樣出自萬瑤宗祖山的古老符箓，顯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為“太山”。
世間山符多如牛毛，脈絡(luò)繁雜，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長短優(yōu)劣。
在氣府內(nèi)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語，賦予真意，拋灑在地，即成大山，憑空屹立在天地間。
其中有公認(rèn)威力最大的一脈，就是與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來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兩張祖山符箓，形成水繞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認(rèn)出此山根腳，說道：“曾經(jīng)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傳法之地，為能夠登山的各方道士傳授符箓，不過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樣，門檻很高，一向法不輕傳外人，太山多迷障，絕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當(dāng)初被道士們給這么鉆研出來的�！�
“我曾經(jīng)游歷過此山，當(dāng)然是強(qiáng)行以劍氣開道登頂，不過當(dāng)時這位先生已經(jīng)離開，據(jù)說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劍修打了一架，劍氣太重，盤桓不去，主人覺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遠(yuǎn)游。至于那場架勝負(fù)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書生，先生，夫子，在遠(yuǎn)古時代，都是一個個含金量極高的稱呼。
陳平安笑道：“難怪后世想要成為符箓修士，門檻這么高，難度僅次于成為劍修�！�
韓玉樹曾經(jīng)依循開山祖師傳下的一篇金書道訣，以這座太山作為符紙，在山上畫出一條條金色絲線，用來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滿數(shù)以百計的金色江河、溪澗，從山巔處四下而落至山腳。
當(dāng)時陳平安就一邊在韓玉樹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蘆畫瓢，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以至于韓玉樹斷定陳平安一定早就接觸過三山符箓的旁支。
兩張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懸，水居中環(huán)繞，陳平安和小陌依舊坐在蒲團(tuán)上，故而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變?nèi)缣旆馗病?br>陳平安無奈說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種疊符了，但是無憑無據(jù)，無跡可尋，拎不出線頭，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沒有獨(dú)門秘訣作為輔助，還是怎么都學(xué)不來�！�
陳平安手指晃動，指尖出現(xiàn)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最終摹拓出一張萬瑤宗秘傳的遠(yuǎn)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劍符。
只是相較于先前兩張祖山符箓都是實物，當(dāng)下這張符箓就是陳平安憑空畫符而成了。
這是一張繪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紙，以某種每次畫符用掉一兩、人間就會少掉一兩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煉為畫符丹砂，最后以劍訣書寫“五嶽”二字作為符膽。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懸在空，峰如劍尖，直指大地。
陳平安說道：“這張五嶽符，在山上有個‘大’字作為前綴，專門用來區(qū)分后世常見的五岳符。而這張五嶽符，除了符紙?zhí)厥庵�，又有奇異的地方，就是用劍訣作為符膽，所以兼具劍符效果�？梢源_定，那座萬瑤宗祖師堂，必然存在一道暫時不為人知的遠(yuǎn)古劍脈法統(tǒng)�！�
按照姜尚真的估計，這種被譽(yù)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為那座舊五嶽中“東山”的消失無蹤，此符就成了絕品。符箓于玄，龍虎山天師府，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箓庫，還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數(shù)量不會超過三十張。
傳言東山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市，會隨著光陰長河隨水飄走。
學(xué)生崔東山，這么顯而易見的關(guān)聯(lián)，陳平安當(dāng)然詢問過他與那座“東山”有無淵源。
崔東山當(dāng)時說得斬釘截鐵，自己取名為“東山”，只是求個好兆頭，是學(xué)生的一種自我勉勵，就像是刻在心頭的“座右銘”，告訴自己一定可以通過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與那古嶽“東山”，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小陌問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國五岳土壤煉制為畫符朱砂？”
陳平安搖頭道：“試過，終究不成。用上了我們寶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時當(dāng)窯工學(xué)徒，經(jīng)常跟著姚師傅入山，陳平安沒少“吃土”。
對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陳平安遠(yuǎn)勝一般練氣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東山，都太難找了�！�
可能舊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內(nèi)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煉制出此符，但是要與那些擁有神號的大岳神君，取走附著在山岳山根處的那么一抔泥土，談何容易。
據(jù)說當(dāng)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湊足了四岳土壤，依舊功虧一簣。
于玄已經(jīng)足夠德高望重了吧，結(jié)果仍是在神號“大醮”的穗山周游那邊，吃了閉門羹，不管于玄如何開價花錢買，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點頭。
所以陳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內(nèi)，臨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場內(nèi)，陳平安嘗試過不下百次，用符紙畫符，每每符成之際就是消散之時，瞬間就會分崩離析，都不是那種贗品符箓的靈氣流逝極快，而是直接就符膽炸裂，導(dǎo)致整張符紙當(dāng)場粉碎。
小陌對符箓一道畢竟不太熟悉，難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經(jīng)擁有了一條光陰長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陳平安是第一次與外人提出關(guān)于他構(gòu)建這座天地的具體設(shè)想和細(xì)節(jié)布置，“這座天地總共分為四層，第一層，是光陰長河造就出種種天地景象，無限接近真實，相當(dāng)于障眼法，被問劍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這期間，他的任何舉動，每一次呼吸，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出劍和祭出法寶等等，所消耗的自身靈氣，自然而然都?xì)w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葉洲，走一趟鎮(zhèn)妖樓，跟青同購買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葉。”
“青同的梧桐葉，有那一葉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數(shù)量一多，當(dāng)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層，他破開迷障后，還需要與整座天地問道或是問劍一場。符箓一道，就是我用來穩(wěn)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會煉制出數(shù)以十萬、甚至是數(shù)百萬計的符箓，符紙品秩不用計較高低，以量取勝，當(dāng)然有類似這樣的大符，是更好，不斷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脈、云根雨腳等大道運(yùn)轉(zhuǎn)，最終達(dá)到那種光陰長河‘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大境界。”
“有沒有泉府財庫里邊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這條光陰長河的寬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別！”
“天下道法，殊途同歸。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樹開出千萬花。”
“道樹有低枝，觸手可及，術(shù)法就容易學(xué)，道樹有高枝，修行門檻就跟著高，高不可攀�！�
陳平安坐在蒲團(tuán)上，狹刀斬勘橫放在膝，雙手握拳抵住膝蓋，神采奕奕，眉眼飛揚(yáng)。
“第三層，我會觀想出三位坐鎮(zhèn)天地樞紐的關(guān)鍵人物，一劍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dāng)乜薄c‘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無窮符�！�
說到這里，陳平安咧嘴一笑，“外人進(jìn)入這座天地，要見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燒三炷香，過三關(guān)才行�！�
小陌沉默許久，問道：“公子，最后一層？”
陳平安微笑道：“暫且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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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渡包袱齋那邊，與那個自稱是陳山主叔叔輩的漢子分開，洪揚(yáng)波與那位侍女情采繼續(xù)閑逛鋪子。
在老人看來，這邊的生意確實冷清了點，與牛角渡這么個重要樞紐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開在這邊，肯定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場景。
洪揚(yáng)波以心聲笑問道：“東家，覺得這處州如何？”
竹外桃花，蔞蒿滿地，陽氣初驚蟄，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稱為東家的年輕女子，說道：“處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難免覺得局促�！�
老人點點頭，深以為然。
即便龍泉劍宗搬出了處州，這里依舊是山頭林立，仙府眾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對于外鄉(xiāng)練氣士來說，實在是束手束腳，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籬下之感，光是御風(fēng)需要懸佩劍符一事，就讓外鄉(xiāng)修士倍感不適。
他們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專門去落魄山拜訪那位年輕隱官，要說寄信一封給霽色峰，就能請得動陳平安，青蚨坊這邊都覺得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會被落魄山當(dāng)成是那種不知輕重、不懂禮數(shù)的角色。
兩人走入一間賣蘭花在內(nèi)諸多盆栽的鋪子。
洪揚(yáng)波已經(jīng)在青蚨坊二樓的那間屋子里邊，做了將近八十年的買賣。
仿佛一晃眼，幾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陰悠悠過去。
老人與那陳平安有過三次見面，親眼看著從一個懸酒壺的背劍少年，變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當(dāng)年陳平安在二樓，她剛好在三樓“寒氣”屋內(nèi)擦拭古劍，敏銳察覺到了樓下的異樣，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揚(yáng)波的屋子內(nèi)一探究竟。
鋪子門口那邊，站著個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這間鋪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釵島年輕女修，不過按輩分，她是流霞管清幾個的晚輩了。
女子笑著自我介紹道：“陳山主見諒，我是青蚨坊的現(xiàn)任掌柜，真名叫張彩芹，弓長張，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當(dāng)年陳平安離開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經(jīng)回望一眼，看到這個憑欄而立的女子，就已經(jīng)可以確定，她是一位隱藏氣機(jī)的劍修。
鋪子后院那邊有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屋舍，茶葉酒水都備著，陳平安就親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難請，今天屬于意外之喜�！�
洪揚(yáng)波笑道：“陳山主若只是邀請我來落魄山這邊做客，我豈會再三推辭，但陳山主是公然挖墻腳啊，我怎敢答應(yīng)？”
畢竟是見過少年陳平安的，關(guān)鍵是雙方還正兒八經(jīng)做過幾次買賣，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張彩芹更輕松自在，說話也隨意。
洪揚(yáng)波問道：“當(dāng)年與陳山主一起游歷地龍山渡口的那兩個朋友？他們?nèi)缃窨墒锹淦巧阶V牒成員？”
“那位大髯刀客，名為徐遠(yuǎn)霞�！�
陳平安笑道：“年輕道士叫張山峰，他們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一個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請了，我求他來落魄山都不樂意，一個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經(jīng)有了山上師承，我可不敢挖墻腳。”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無人能比。
張山峰又是這位老真人的愛徒，陳平安哪敢挖墻腳，不說老真人，袁靈殿在內(nèi)幾個張山峰的師兄，就能來落魄山這邊堵門了。
火龍真人是出了名的與人為善，記名與不記名的那些客卿頭銜，不計其數(shù)。
但是老真人都會提醒一句，給你們擔(dān)任客卿一事，莫要外傳，當(dāng)然了，攤上事，就來趴地峰找貧道，能幫忙，是肯定會幫忙的。
一開始還有仙師沾沾自喜，覺得能夠請得動老真人當(dāng)自家客卿，不說獨(dú)一份吧，總歸是屈指可數(shù)的待遇。
結(jié)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湊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說漏嘴了，才發(fā)現(xiàn)事情好像不對勁，一個個面面相覷。
你是？你也是？你還是啊？原來都是�。�
結(jié)果趴地峰愣是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逢人就說一句，貧道清貧啊。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一貧如洗，太徽劍宗劉景龍的酒桌無敵，寶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氣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揚(yáng)波正色道：“此次前來，東家和我，就是專程找陳山主的�！�
陳平安給兩人遞過去茶水，點頭笑道：“洪老先生直說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揚(yáng)波說道：“我們青蚨坊位于地龍山仙家渡口，而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實是青杏國皇室，因為位于大瀆以南，按照約定，青杏國柳氏就摘掉了大驪藩屬國的身份，復(fù)國之后，新任國師，是我的一個山上好友，認(rèn)識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貪杯，管不住嘴，與他吹噓自己跟陳山主是舊識，估計他就去柳氏皇帝那邊邀功了，剛好青杏國太子殿下將要在年中舉辦及冠禮，皇帝陛下就希望陳山主能否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參加這場典禮�！�
張彩芹猶豫了一下，因為事實并非如此，是她主動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說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覺得可以來落魄山這邊試試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當(dāng)游歷了一趟北岳地界。
陳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張彩芹的這么一個細(xì)微表情，就立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假裝不知真相，笑著答應(yīng)下來，“沒問題�！�
陳平安還半開玩笑補(bǔ)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實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慶典舉辦前幾天，再寄信一封到霽色峰，就當(dāng)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談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張彩芹誠心實意，與那位陳山主抱拳致謝。
陳平安只得笑著抱拳還禮，“不用這么客氣，就當(dāng)是我為先前接連挖墻腳賠罪了。”
其實邀請陳平安參加這場典禮，張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對方拒絕，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得照顧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個比方，一座仙府門派里邊有諸多山頭和法脈道統(tǒng)，一位祖師堂老祖師，受邀參加過一次某峰的觀禮，接下來其余山頭諸峰，跟著開口邀請，這位老祖師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則很容易就會顧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參加各種名目的典禮，別想著清凈修行了。
“我們東家，年幼時曾經(jīng)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劍修’四字讖語�！�
洪揚(yáng)波主動提及一事，“至于商賈之術(shù)，經(jīng)營之道，東家雖然用心不多，但畢竟還是耽誤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經(jīng)讖語了�！�
她有些無奈，何必與外人說這個，關(guān)鍵還是與一位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聊什么“劍修”，不是貽笑大方嗎？
尤其是這“地仙”，在那正陽山可能值點錢，在陳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陳平安內(nèi)心微動，說道：“冒昧問一句，當(dāng)年那位過路高人，是男子還是婦人？”
至于夸獎幾句張彩芹資質(zhì)如何好、未來成就不會低的客套話，免了，在座雙方，都是做慣了生意的人，說得矯情，聽著也不會覺得順耳。
由于涉及隱秘，洪揚(yáng)波不宜開口，就轉(zhuǎn)頭望向東家，張彩芹沒有藏掖，說道：“是一位貌不驚人的婦人，荊釵布裙，她曾經(jīng)為家族幾個長輩算命，都極準(zhǔn)，所言之事皆靈驗。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溫養(yǎng)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其實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還贈送給張彩芹一件見面禮，是一方硯臺，雕龍紋，銘文“龍須能辟暑”。
婦人還曾泄露過天機(jī)，預(yù)言張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樁修道緣法，在“蟬蛻”二字。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似隨意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高人所謂的‘地仙’，并不是說如今的金丹、元嬰兩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說法了，專門形容一位常駐人間的陸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搗的鬼。
極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張彩芹的資質(zhì)，卻不愿意像蘇稼那樣帶去正陽山，交給別人栽培，再者蘇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估計田婉打算以后與白裳合謀成功后，再將張彩芹收為嫡傳，或者是推薦給白裳，為自己賺取一份人情？
陳平安突然問道：“洪老先生鋪子里的那幅《惜哉貼》，可是這位高人當(dāng)年故意留下的？”
張彩芹和洪揚(yáng)波對視一眼，都不知陳平安為何有此問。
這幅字帖，在寶瓶洲山上名氣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的墨寶，屬于他證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為此，反而寫得格外神氣橫溢，筆墨淋漓，毫無老成內(nèi)斂之意。洪揚(yáng)波賣給陳平安的那幅，當(dāng)然是摹本，但是筆意很接近真跡，極有古意，屬于雙鉤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貼》字跡宛如秋蟬遺蛻，世間寶帖法書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陳平安就沒有繼續(xù)多聊這幅字帖，之后繼續(xù)閑聊，洪揚(yáng)波說馬上要和東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為有故友相約，南返之時，他們再去落魄山做客。
陳平安就沒有挽留他們，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
兩人走向牛角渡，張彩芹不由得感嘆道：“領(lǐng)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揚(yáng)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來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參加慶典了，否則陳平安根本不必說這句話。
這是給他們兩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吃了顆定心丸。
再者下次飛劍傳信霽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當(dāng)然也可以是青杏國禮部。
如此一來，就等于青蚨坊幫著青杏國劉氏，與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關(guān)系。屬于陳平安額外送給青蚨坊一樁人情，算不得一場及時雨，卻絕對能算是錦上添花。既然決定了要參加典禮，落魄山就像順?biāo)浦�，再多給青杏國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國皇帝邀請到了年輕隱官親臨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書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國朝廷，三方皆大歡喜。
洪揚(yáng)波笑道：“幸好陳山主是個好人。”
張彩芹啞然失笑。
將洪揚(yáng)波和張彩芹送出門后，陳平安沒有就此離開鋪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滿臉漲紅，一只手攥緊衣角，一邊埋怨自己的不機(jī)靈，竟然還需要陳山主親自收拾，一邊壯起膽子，主動打招呼道：“陳山主，我叫蘭橈，名字是祖師賜下的，我是珠釵島修士！”
話一說出口，少女就差點沒懊惱得直跺腳，陳山主豈會不知自己是從螯魚背那邊來的？
牛角渡包袱齋這邊的鋪子，不都是她們在打理嘛。
陳平安輕輕點頭，笑問道：“蘭橈，你的師父是誰？”
蘭橈，是小舟的美稱。劉島主還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師尊名諱洛浦，如今就在陳山主的福地內(nèi)修行。”
陳平安笑道：“這說明你師父的資質(zhì)很好�！�
蘭橈使勁點頭。
是她的師父唉，必須的！
陳平安離開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閃而逝，直接來到黃湖山，看到了那條蹲在水邊的“土狗”。
陳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忍住笑，道：“難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煉形，就可以不用視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個小黑炭在小鎮(zhèn)學(xué)塾混日子，每天放學(xué)，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
身邊跟著個身為騎龍巷右護(hù)法的黑衣小姑娘，還有一條夾著尾巴走路的騎龍巷左護(hù)法。
裴錢走路喜歡大搖大擺，穿街過巷，只要附近沒有外人，經(jīng)常喜歡大聲嚷嚷。
“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誰敢擋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緣，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押韻是挺押韻的，就是半點不照顧那條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慘淡歲月，有苦說不出。
就算早就能夠開口言語了，它也打死不說。一開口，還了得？！被裴錢知道了，它都懷疑會不會被裴錢吊起來打。
當(dāng)年裴錢每次教訓(xùn)周米粒，就是那句口頭禪，“小米粒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太左護(hù)法，尾巴翹上天，是要栽大跟頭的。”
偶爾他們仨一起蹲在騎龍巷鋪子門口，曬太陽嗑瓜子，裴錢經(jīng)常掰扯她那險象環(huán)生又精彩紛呈的江湖履歷，和一些肯定無從考證的道理，比如“曉得么，我?guī)煾冈?jīng)與我說過一句至理名言，錢難掙屎難吃！這就叫話糙理不糙，咦，不對啊，左護(hù)法厲害啊，你竟敢是個例外，狗頭何在？！來來來，敬你是條漢子，領(lǐng)教我一套瘋魔劍法�！�
虧得小米粒還算護(hù)著它，不然它真要離家出走了，別說騎龍巷，小鎮(zhèn)都不待。
陳平安笑問道：“有想好真名嗎？”
它低了低腦袋，意思是已經(jīng)有了真名。
陳平安站起身，略有遺憾，“那我就不幫忙取名了�！�
準(zhǔn)備離開黃湖山，陳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腳，在地上劃拉起來。
寫了兩個字，字跡還挺像那么回事。
韓盧。
陳平安點頭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
沒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遠(yuǎn)幕峰，老廚子正在當(dāng)木匠，手持圓木一段，瞇眼準(zhǔn)備彈墨，腳邊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見到了陳平安，老廚子笑道：“公子怎么來了�！�
陳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閑逛，給你搭把手�！�
白發(fā)童子急哄哄御風(fēng)而至，一個前沖，在地上翻滾數(shù)圈再跳躍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塵土，“隱官老祖！我要與你老人家稟報一個重要情報，謝狗已經(jīng)悄悄離開處州地界了！”
陳平安冷笑道：“都是一個門派的了，你就這么講義氣？”
白發(fā)童子跺腳道：“這就是忠義難兩全啊，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義忠義，忠在前邊，義且靠后！”
朱斂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頭把忠心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一手心寫鐵骨錚錚，一手背寫義薄云天，出門散步，可就威風(fēng)八面了�！�
白發(fā)童子埋怨道：“老廚子你說話咋個這么不中聽呢，怪腔怪調(diào)的，都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臭毛病。沒事多跟咱們隱官老祖學(xué)學(xué)怎么說話，如何做人啊。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倒好，盡整些有的沒的，每天待在如同芝蘭之室的隱官老祖身邊，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半點真本事都沒學(xué)到�！�
朱斂還是點頭道：“在理在理，你說得都對�！�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輸。
白發(fā)童子雙手叉腰，本想開罵了，想想還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過這個老廚子的。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拉著郭竹酒跟你們瞎胡鬧�！�
白發(fā)童子眼神幽怨，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我這不是想著打入敵人內(nèi)部嘛，舍得一身剮，不惜龍?zhí)痘⒀ê偷渡交鸷Ｗ呱弦辉猓雀莻�謝狗混熟了，就好給隱官老祖通風(fēng)報信了�！�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謝謝你��？”
白發(fā)童子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亂飛，“隱官老祖要是說這種見外話，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將的一顆赤膽忠心了。”
朱斂又附和道：“是那活潑潑、滾燙燙的一顆赤膽忠心�！�
陳平安忍住笑，收拾這家伙，還得是老廚子出馬才行。
白發(fā)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內(nèi)傷了。
其實真正在說怪話這件事上最厲害的，不是崔東山，也不是朱斂，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計是周首席既有天賦，加上見多識廣，所以在說笑話這一塊，堪稱無敵手，就連老廚子和鄭大風(fēng)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邊的祖師堂議事，就是豬圈里吵架。
只要見著美人還能抬起頭，就是老當(dāng)益壯，半點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雞互啄……
披云山樂府司那邊，其實沒有什么脂粉味，既無曼麗廚娘魚貫出入，也無歌舞助興，就只是鄭大風(fēng)與魏檗拼酒，喝了個酩酊大醉，說自己有個想法。
魏檗聽完之后，被震驚得久久無言。
你一個純粹武夫，跑去齊渡那邊做什么？
陳平安獨(dú)自返回崖畔竹樓，坐在石桌旁。
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最早陳平安只是個賣酒坐莊的二掌柜，尚未擔(dān)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
除了練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編訂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寧姚偶爾會去屋子那邊坐一會兒，陳平安怕她覺得悶，擔(dān)心稍坐片刻就離開，就會沒話找話，主動跟她解釋印文底款、邊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題寫在扇面上邊那些文字內(nèi)容的緣由和寓意。
一開始寧姚會聽得認(rèn)真，還會主動詢問幾句關(guān)于文字、語句的出處，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寧姚聽得多了，就會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臉色，不明顯，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是陳平安何等心思細(xì)膩，二掌柜何等擅長察言觀色，很快就不再多說什么，打定主意少說話，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離去的時候，變著法子用一些蹩腳理由挽留她。
陳平安對此是偷著樂的，又有一點傷感。
因為寧姚之所以會如此，是她有了一種危機(jī)感。陳平安會覺得很沒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呢。
準(zhǔn)確說來，就是寧姚覺得自己，好像漸漸的，與陳平安很難聊到一塊去了，她就會憂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寧姚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會練劍，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啊。
不管寧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騎絕塵，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女子。
只要走在人間情路上，誰不是患得患失的膽小鬼。
聽了句不順耳的話，女子的心路上，就會愁云慘淡，陰雨綿綿，可能驀然聽見一句中聽的情話，又突然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陳平安趴在石桌上，雙手疊放，下巴擱在手背上，怔怔看著遠(yuǎn)方。
極少發(fā)呆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陳平安還保持這么個姿勢。
酒，劍，明月，陳平安想念寧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