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犯了房玄齡的忌諱,此時也不好點破,因為這等事,越是點破,反而越是尷尬。
于是他便誠懇地道:“房公所言甚是,令某受益良多,可見天命之說,絕不是空穴來風,我輩切切不可強求。你我而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上天也算是待之不薄了。不過……有些話,我想來問問。”
房玄齡撫案,笑容可掬地道:“什么話?”
長孫無忌咳嗽一聲:“陛下陡然改制科舉,且這改制,迅疾如風。實在讓人有些看不透,此時木已成舟,卻不知是不是往后選官,一切都是科舉說了算了?”
房玄齡微笑著看他道:“長孫相公以為呢?”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往后恩蔭者,只怕難有作為了吧!
說到此處,似乎也點中了房玄齡的痛處。
朝中有用的官爵只有這么多,一旦被這科舉者占住,自然而然,也就沒有其他門徑入朝之人什么事了。
可任何一個家族,想要保持常青,就必須得有子弟能夠占據這樣顯要的位置。
那些世族,哪一個不是自詡為四世三公,不就是因為如此嗎?
一旦子弟中沒有人能占據高位,十年二十年或許看不出什么,可三十年,四十年呢?
哪怕你的祖先再顯赫,這樣的時間一久,終究還是有家道中落的可能。
何況一旦沒有子弟在朝中,時間久了,勢必要和天子漸漸疏遠了,偏偏家里又有這么一大份的家業(yè),若是有心人覬覦,子孫們真能守住嗎?
或許對于那些有無數子弟的世族而言,他們現在倒不擔心這個,畢竟……他們本就擅長為朝廷提供人才。
可長孫家和房玄齡不同,他們并沒有太多的家學淵源,家族的人丁也很單薄,尤其是嫡系子弟,就更是少得可憐了。
說穿了,他們是新貴,根基不夠深,別看現在位極人臣,身居高位,呼風喚雨,可一旦權力無法交替,未來會是什么光景?
二人各自對視一眼,都一言不發(fā)。
良久,房玄齡才率先苦嘆道:“陛下心意已決,已經不容更改了,我等為臣的,只能跟從。別人可以反對此策,我等受陛下隆恩,可以反對嗎?子孫自有子孫的福氣,哎,不管了,不管了!
長孫無忌卻不這般看,他顯得很憂心,皺著眉頭道:“現在讓子弟們讀書,是不是為時已晚了?”
他其實還是不甘心,不忍心長孫家終有一日敗落下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自己也能夠揚眉吐氣了,怎么忍心讓自己的子孫看人的臉色呢?
房玄齡便苦笑道:“長孫相公以為現在還來得及嗎?你家的沖兒是什么性子,你想必是知道的吧,長孫相公以為他與街頭上算命的書生相比,學問誰更好?”
長孫無忌一聽,頓覺得刺耳,這什么意思,說我兒子不行?
他拉下臉來,此時心里有氣,忍不住反唇相譏道:“你家房遺愛不也是不怎么樣,世人都知他是草包!
長孫無忌的這番話說的就更直白了,房玄齡的臉微微變色,這正是朝著他的最痛處戳啊。
不過他還是勉強地掛著笑容道:“遺愛固然頑皮,可畢竟年紀還小,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長孫無忌哪里不曉得,這狐朋狗友四個字,指的就是他的親兒子,他感覺自己受了侮辱般,于是又羞又怒地道:“自己不敢教兒子,豈可諉過于人呢?”
房玄齡這一下子,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那一句,自己不敢教兒子這話上,什么事都可以忍,你長孫無忌莫非是諷刺老夫懼內不成?
房玄齡捋須,拉長著臉道:“送客。”
“呵……”長孫無忌冷笑,只吐出了兩個字:“告辭!
外頭的書吏聽到里頭的動靜,嚇得臉色驟變,忙探頭探腦,隨即便見長孫無忌背著手,氣咻咻的出來,口里還念念有詞:“他一個和尚,也配罵人禿驢,豈有此理!
罵歸罵,長孫無忌自己的眼眶卻不禁紅了。
若不是因為兒子實在不爭氣,又何至于有這樣的擔心。
他堂堂吏部尚書,竟會如此的失態(tài),哎……終究還是關心則亂,事不關己的事,倒是能保持超然的態(tài)度,可一旦牽涉到了自己子孫后代,真正休戚相關的時候,便發(fā)現……所謂的涵養(yǎng),所謂的氣度,都不過是浮云而已。
搖搖頭,心里竟亂如麻起來,縱他有千般都聰明,此刻纏繞在心頭的只一件事……怎么辦?
…………
“房公……長孫相公走了!睍糨p手輕腳的走進來道。
“知道了!闭f罷,房玄齡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頗有幾分自責,自己和人作這口舌之斗做什么,只是……
此時,他抬頭道:“二皮溝大學堂,平日都教授什么?”
“啊……”書吏一愣:“這個,學生所知的不多,就曉得有不少寒門子弟都投考,招募了一些生員,又聽說里頭教授人學問,設立的校規(guī),和軍法一般,不,聽說是比軍法還要嚴厲呢,至于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房玄齡一時無語,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和夫人交代了。
雖說這是陛下讓房遺愛去做伴讀,夫人也是同意了的,可哪里曉得,太子也跑去學堂讀書,這不是坑人嗎?
現在房遺愛進去多日,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想去打聽,都被事涉太子的機密,給打了回來,也不知兒子在里頭如何了,這若是吃了什么虧,肯定最后是他倒霉的。
又想到這孩子被他母親寵溺慣了,不學無術,成日糊里糊涂的,而今朝廷開始革新科舉,這是擺明著……將來要擠占恩蔭的空間的,他現在還能為相,將來他的這些兒子,又能到什么程度?
房玄齡搖搖頭,嘆息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書吏早就感覺到房玄齡的氣色不對了,一聽房玄齡讓自己走,便如蒙大赦一般,唱了喏,匆匆出去。
…………
在這寒意正濃的日子里,一封書信,被送到了二皮溝。
陳正泰的好兄弟,那突利可汗終于有了回音。
陳正泰迫不及待地取了書信出來看。
一切如他所料,突利對于陳正泰的請求,表示了熱烈的回應,表示自己將率本部駐扎于朔方一線,無論如何,也要保護朔方軍民的安全。
唯一提出來的要求就是,今歲大漠中也受了一些災害,希望陳正泰能夠提供一些糧食,好讓突厥人可以過個好冬。
陳正泰當然知道這兄弟是有糧的。
果然是本著能坑兄弟一把就坑兄弟一把的態(tài)度,能從他的手里騙到一些糧再說。
看到此處,陳正泰不禁對身邊的馬周等人感慨道:“果然這個世上,什么兄弟,真是一點都靠不住,我剖了自己的心肝交朋友,他竟還想騙我糧食,人心都是肉長的,可這位突利兄,竟是鐵石心腸。”
馬周在一旁尷尬了很久,才道:“恩主,突厥人畏威而不懷德,最是狡詐,恩主與他們交涉,卻要小心了。”
陳正泰揮揮手,唇邊勾起了一抹笑,口里道:“也罷,準備一些糧,給突利兄送去,畢竟是自家兄弟,他可以無情,我陳正泰不能無義,不過……這糧要分期給,就說運輸不易,每個月送兩千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