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說句不該說的話,倘若這天下都是如此,陛下的功績,足以直追三皇五帝,那秦朝,亡于殘暴,隋煬帝,也亡于此,可是臣讀過秦時和隋時的律法,卻發(fā)現(xiàn)這律法之中,也不乏有愛民的舉措,可這又如何呢?這些舉措,沒有效用,下頭的官吏和豪強(qiáng)們,只挑選對自己有利的律令推行,對自己沒有好處的,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若是對他們有害的,索性便充耳不聞。陳正泰這一套方法,固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可至少……有用,也可用。能做到這個地步,這揚州的新政,算是開了一個先例,此子乃是經(jīng)略的大才,臣不如他。”
杜如晦說的話,看上去是謙虛,可實際上他也沒有謙虛,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李世民則是滿意地不斷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朕也與你感同身受!
李世民說著,目光卻又落在身后一個灰頭土臉的人身上。
正是那御史王錦,王錦蹭了飯,乖乖地低著頭跟在后面,卻是一言不發(fā)。
此前他還很囂張,現(xiàn)在卻好像被閹割了的小豬似的。
李世民帶著別具深意的微笑看著王錦道:“王卿家為何不發(fā)高論了?”
“我……臣……”王錦張口欲言,卻發(fā)現(xiàn)搜腸刮肚,也實在想不出什么話來了。
今日所見的事,史書上沒見過啊,沒有前人的借鑒,而孔夫子的話里,也很難摘抄出點什么來議論今日的事。
最后,他才苦笑道:“臣無話可說,臣輸了,陳正泰的新政,確有許多可取之處!
李世民則道:“不挑錯處了?”
“這……”王錦覺得陛下這是故意的,不過好在他的心理素質(zhì)好,依舊振振有詞地道:“沒有錯,為何還要挑錯?臣此前不過是捕風(fēng)捉影,這是御史的職責(zé)所在,現(xiàn)在既眼見為實,若是還處處挑錯,那豈不成了公報私仇?臣讀的乃是圣賢書,夫子沒有教授過臣做這樣的事!
李世民嘆了口氣,不由道:“是啊,揚州的新政,朝廷只怕要多支持了,唯有如此,我大唐的希望、未來在揚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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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在這宋村呆了兩個時辰。
群臣大抵都已看過了,許多人都默不作聲。
也有人若有所思的樣子。
某種意義而言,這蘆花村和宋村所看所聞的截然不同,實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有些時候,這等直觀的對比,是最動人心的。
這百官之中,起初是嫌惡陳正泰,認(rèn)為陳正泰不過是延續(xù)了當(dāng)初西漢時武帝的策略而已,武帝打壓豪強(qiáng),窮兵黷武,可百姓們也困苦,雖是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豐功偉績,可在世族們看來,卻是不認(rèn)可的。
儒家在南宋之后,逐漸走入極端,可在這個時代,百官之中的許多儒學(xué)出身的世族子弟們,或多或少還是有建立功業(yè)的渴望。
天下戰(zhàn)亂了這么久,百姓們流離失所,無數(shù)人慘死,這些懷有抱負(fù)的人,自然也就滋生著匡扶天下的心理。
這也是大唐與天下其他諸國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這里,因為儒學(xué)的影響,它鼓勵著無數(shù)讀書人入世,即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即是說,有能力和身居高位的人,理應(yīng)匡扶天下,這是使命。
因而,不少人低頭,默然無語,他們顯然內(nèi)心是極復(fù)雜的,他們一面似乎欣慰于宋村的改變,同時對于蘆花村的凄慘感到揪心。
另一方面,他們很清楚,想要有更多的宋村,那么世族就將要失去很多。
其實……世族未必是根基動搖,可利益一旦失去,可就彌補(bǔ)不回來了。
一個是家,一個是國,一個是自己,一個是蒼生。
因而眾人無言,此時沒人有心思去彈劾陳正泰了,或者說,沒人想要去挑釁揚州都督府,有的……卻是天人交戰(zhàn),是內(nèi)心的道德和正義,與私利之間的彼此鏖戰(zhàn)。
李世民心情很好的上了車輦,靠在車輦中的軟墊上,他命陳正泰上車陪駕,默默坐著,似乎腦海中,想起了那叫宋阿六的許多話,一時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李世民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想著想著,禁不住無言垂淚。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道:“朕想那蘆花村百姓,實是凄涼,辛勤耕作卻不能飽食,勤懇持家卻需背負(fù)債務(wù),生兒育女,卻只能將這兒女賣身為奴!
“而朕錦衣玉食,人人都稱頌朕的賢明,可是這賢明,竟與他們無涉。這樣的天下,便是讓大儒們念一千遍海晏河清,又有什么用呢?揚州新政雖只是開始,卻令朕欣慰,正泰,你辛苦啦!
陳正泰便謙和地道:“學(xué)生哪里敢說辛苦,論起收稅,這是越王李泰的功勞,若非是他剛正不阿,行事果決,世族豈肯就犯?至于施政,也多是一個叫婁師德的功勞,此人辦事滴水不漏,從沒有疏失。至于各縣的官吏,這些日子也都還算勤勉,沒有出現(xiàn)什么大的岔子!
“其實……大家肯盡心,還是因為恩師的緣故啊,恩師垂愛百姓,而這天下,豈會缺少那些能人志士呢?這些人,都有匡扶天下之心,漢時可以出班超,可以有張騫,我大唐難道會少嗎?學(xué)生以為,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要賞賜,至于學(xué)生,在這揚州,也不過是閑云野鶴而已,成日游手好閑,反倒礙事!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陳正泰一眼:“你當(dāng)真是這樣想的?”
“便是這樣想的!标愓┖苷J(rèn)真地回答:“倒不是學(xué)生有什么高風(fēng)亮節(jié),而是行大事,就必須得有一批肯跟著一起披荊斬棘之人,就如恩師一樣,恩師不能靠一個人治天下,至于學(xué)生,才能平庸,讓學(xué)生出點主意倒是可以的,可要真正細(xì)致去做事便難了。學(xué)生的唯一長處,不過是沾了恩師這個天子門生的好處,因為有這個身份,所以才可讓大家放心去做事,不必?fù)?dān)心做了事沒有回報,也不擔(dān)心他們因為做事而被指責(zé)。”
李世民頷首,他認(rèn)同陳正泰的話,因為這家伙確實有點懶,可是有一點,他卻做得很好,那便是想盡辦法去保護(hù)他身邊的人。
“朕也一樣!崩钍烂竦溃骸八,你和這些人,放心大膽地去行事吧,天塌下來,往后朕來頂著!
陳正泰道了一聲恩師圣明。
轉(zhuǎn)眼,揚州便到了。
這揚州城內(nèi),一派的井然有序。
許多人早知道陛下要來,所以早早就來迎候。
為首的正是李泰,李泰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擔(dān)心父皇追究自己,而其他的官吏們,也頗有些忐忑。
不只如此,揚州世族的人也來了不少。
此番陛下巡游至此,讓人覺得可疑,顯然揚州這邊新政推行,陛下便跑了來,這分明有對陳正泰鼎力支持的意思在。
只是這等支持,實在教人寒心。
此前,這揚州的世族與長安城中廟堂諸公都有書信的往來,其中有許多都是抱怨之類的話,不過諸公們的態(tài)度,卻顯得很曖昧,一時讓人分不清局勢。
現(xiàn)在陛下要來了,當(dāng)如何呢?
想到每年要繳納如此多的稅賦,便讓人心焦。
當(dāng)然,這已不是錢糧的事了。
世族的積蓄是很可觀的,再窮也窮不到他們的身上。
可特權(quán)這個東西,一旦失去,那么……以后失去的只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