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懿安皇后的話,別說是朱興明,就算是崇禎自己,也是不敢有半句反駁的。
張嫣也知道,此事必須秉公處置,不僅僅是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更重要的,是為了給崇禎一個教訓(xùn)。更是為了朱興明,好讓朱興明以后,免得走這樣的老路。
皇帝寵信后宮,對于一個王朝來說,那可是大忌。
“厲氏交通藩王,蛀空國儲,其行等同謀逆!徽王朱翊鑄,貪瀆無度,禍亂地方,動搖社稷根基!此等大罪,豈是冷宮、圈禁可抵?國法昭昭,豈容私情徇縱!陛下今日手軟一分,明日便是萬民唾罵、史筆如刀!我大明國本,豈可因一婦人、一紈绔而蒙塵!”
崇禎的手劇烈一抖:“皇嫂教訓(xùn)的是,朕錯矣。”
當(dāng)崇禎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厲貴妃登時肝膽欲裂,這代表著,崇禎不會幫自己了。
厲貴妃緩緩抬起頭,眉目含淚,一副楚楚動人的姿態(tài)。
崇禎皇帝不忍多看,最終還是狠下心來,擬了一道圣旨。
要知道,自從崇禎做了太上皇之后,極少在關(guān)注朝政。更別提,下圣旨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徽王朱翊鑄,身為宗藩,不思忠謹(jǐn),驕縱貪瀆,勾結(jié)外官,,罪證確鑿。著即,削去王爵,廢為庶人。圈禁于,,鳳陽高墻。非詔,永世不得出。貴妃厲氏,恃寵而驕,交通藩王,干預(yù)外事,其行乖戾,有干宮禁。著即,褫奪封號,廢為庶人。打入,西苑冷宮。非死,不得出。”
厲貴妃癱軟在地,冷宮寂寂,當(dāng)真是生不如死了。
朱興明肅立階下,他沉默地接過那卷墨跡未干、猶帶朱墨痕跡的圣旨。
黃綢絹帛冰涼,這煌煌天威之下,總算是給山全縣的百姓一個交代。
然而,山全縣不過是管中窺豹,天下之大,會不會還有別的地方這種事繼續(xù)上演?
百姓們,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伸冤告狀都無處去。
地方的官員,當(dāng)真可以為所欲為么。
朱興明思考良久,回到乾清宮自己的御案前,堆積如山的奏疏如同沉默的丘陵。
朱興明摒退左右,只留下孟樊超如影子般侍立在殿角的陰影里。他揉了揉發(fā)脹的眉心,隨手翻開最上面一份。
“山東布政使司謹(jǐn)奏:仰賴陛下洪福,圣德庇佑,今歲山東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倉廩充盈,黎庶歡歌,教化大行,路不拾遺,實乃盛世之象也……”通篇錦繡,洋溢著奏疏特有的粉飾氣息。
朱興明面無表情,丟開。又拿起一份,河南巡撫的賀表:“黃河安瀾,漕運暢通,萬民感戴天恩,各府縣呈報祥瑞頻現(xiàn),白鹿獻(xiàn)于嵩山,嘉禾生于洛水……”
再一份,湖廣總督奏:“剿匪大捷,境內(nèi)肅清,流民歸籍,田畝復(fù)墾,賦稅足額入庫,百姓安居樂業(yè)!
一份,又一份。不是“豐”,便是“安”,不是“瑞”,便是“捷”。
整個帝國仿佛浸泡在蜜糖罐里,處處鶯歌燕舞,遍地祥和安康。案頭那盆內(nèi)務(wù)府精心培育的描金牡丹開得正艷,層層疊疊的花瓣在燭光下泛著虛假的金光,馥郁的香氣彌漫在殿內(nèi),卻讓朱興明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煩惡。
“砰!”
他猛地將手中一份通篇阿諛的奏疏狠狠摜在御案上!沉重的聲響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回音。
“盛世?祥瑞?”朱興明的聲音低沉,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喜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偌大個帝國,萬里疆域,億兆生民!難道就無一處水患?無一處旱蝗?無一個貪官?無一件冤獄?無一絲不平之氣?!”
他站起身,踱到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前,手指重重劃過山東、河南、江南……那些被奏疏描繪得如同人間樂土的地方。
《坤輿萬國全圖》那可是大明王朝的地圖,上面詳細(xì)繪制了各地的山川湖海。
朱興明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騰的怒火:“傳旨:朕偶感微恙,需靜養(yǎng)旬日。一應(yīng)政務(wù),由內(nèi)閣并司禮監(jiān)依例票擬,緊要者送慈寧宮請懿安皇后懿旨!
他頓了頓,聲音斬釘截鐵,“備下尋常車馬。三日后,朕與爾等,出京。先山東,再江南。這一次,朕要親眼看看,這‘五谷豐登’、‘教化大行’的錦繡河山,究竟是何模樣!”
朱興明對于老爹,終究還是不放心的。
就算是自己微服出宮,遇到緊要奏疏,還是先行奏請懿安皇后裁決。
不知道崇禎知道之后,會是如何的一種心情。
原本,朱興明可以躲在紫禁城,做一個按部就班的守成皇帝。
到時候,史書上就會寫上一筆,當(dāng)然不知道后世之君會給朱興明上一個什么尊號了。
但史書肯定會寫,朱興明文韜武略,大明中興之主,是一個明君仁君。
實際上呢,真正治下的大明百姓,日子過程了什么樣子,若不是親眼所見,朱興明自己都不相信。
車輪碾過官道厚厚的浮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吱呀聲。朱興明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直裰,頭戴方巾,扮作一個尋常的游學(xué)士子。
孟樊超依舊是車夫打扮,粗布短打,沉默地駕馭著馬車。旺財和來福則充作長隨,騎馬跟在車后。一行人混跡在商旅百姓之中,離開了京畿的繁華,朝著山東地界行去。
越往東,景致悄然變化。官道兩旁的樹木漸漸稀疏,樹葉邊緣泛著焦黃,卷曲起來。田地里,本該是麥苗青青、生機(jī)勃勃的時節(jié),卻只見一片片干渴的黃土裸露著,龜裂的縫隙如同大地的傷口,猙獰地蔓延。偶爾能看到幾片稀稀拉拉的麥苗,也蔫頭耷腦,毫無生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塵土和焦枯禾苗混合的燥熱氣息。
“爺,前面就是山東大名府地界了。”孟樊超低沉的聲音透過車簾傳來。
朱興明掀開車簾一角望去。遠(yuǎn)處,大名府低矮的土黃色城墻輪廓在蒸騰的熱浪中扭曲。城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大多是推著獨輪車、挑著擔(dān)子、衣衫襤褸的百姓。
幾個穿著褪色號衣的兵丁懶洋洋地盤查著,動作拖沓,不時傳來幾聲不耐煩的呵斥。
“找個僻靜客棧落腳!敝炫d明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