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位于【月一】位,而粵都位于【月九】位,此次沙盤斗繡與圍棋不同,因為有補給制度,棋子之間必須相連,從月一到月九,中間隔著七個星位,而每國兵力都只有十萬也就是十個棋子,蜀國光是要將兵馬運送到粵國境內(nèi),哪怕是一字長蛇直接過來,中間的補給線就是六萬大軍了。吳國這邊亦然!
林叔夜拿木炭條在粵都(月九位)周圍一圈點了一下:“對方千里奔襲,我軍以逸待勞,到時候只需要在【盈八】、【月八】、【日八】、【日九】、【日十】布防,這便是個鐵桶陣,還有余力在另外兩個星點相機安排兵力,就算以二打一,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我們不自亂陣腳,就算對面以二敵一想正面打下我們的都城那也是不可能的!
林小云轉喜道:“你這么一說,那我們幾乎是立于不敗之地了。”
“這還只是最保守的布置,形同龜縮,其實真上了斗繡場,大可放蜀軍一部進來,我們結個布袋口加以殲滅。兵法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zhàn)之!就算吳蜀真的結成聯(lián)盟,也不過是我們兩倍兵力,又是千里來攻,如何能圍我破城?更何況他們還要顧忌楚國會不會在背后破盟!
林小云想了想說:“不過兵力那一條還說,進入中原之后,能多征兵十萬,他們只要出了境,一路殺過來兵力不止比我們多一倍。”
“我們也不會真的只將兵力全擠在境內(nèi),肯定也要出境排布防線的,再說楚國那邊也不會白白將中原兵力送給吳蜀,所以最保守估計,他們兩家在中原也只能多征五六萬兵力,我們應該也能搶到兩三萬,一十二三對二十五六,仍然是一倍!
林叔夜說到這里,嘆息道:“毛大司馬真是天下奇才!這個設置大合兵法本意!”
“可如果是這樣,那各家攻破別家都城幾乎都不可能!”林小云道:“如果各家都縮了回去,誰也不出國門,那最后不變成和局了?”
“不會和局的!”林叔夜冷笑道:“其實如果各國都守境安民,的確會天下太平,但人心惟危!真上了戰(zhàn)場沒人能忍得住攻伐別人的,而只要一動攻伐之心,自家的防衛(wèi)就會出現(xiàn)破綻,這就會給別人可乘之機——更別說還有入京則勝的設置呢,而且打別國路遠,而上京路近——四國國都之間隔著七個星位,但與京師卻只隔著三個星位,手握十萬大軍,誰能忍得住攻下京師、一統(tǒng)天下的誘惑?”
“那如果有人攻打京師……”
“別人絕不會放任的,一定從旁牽制!绷质逡沟溃骸八晕也耪f就算他們?nèi)叶悸?lián)手了,我們也還有機會。只要我們守住了國境,他們?nèi)疫M不來,必然會在中原爭霸上鬧出糾紛,破盟幾成必然!等到他們盟約自己破裂,我們再伺機出兵,這就叫守時待變!
林小云道:“若是這樣,那我們林大掌柜明天也不用去攪和了!
“那也不是!绷质逡沟溃骸白尵司巳ソo他們攪和攪和,那是給他們心里埋下懷疑的種子,到時候內(nèi)部糾紛一起就更容易瓦解,舅舅的苦功不會白費的!
聽到這里,高眉娘再無疑慮,點頭道:“莊主既有了決算,到時候我只在戰(zhàn)場上配合便是。”
三人言畢各自安臥,第二日林添財自去活動,他成事未必足攪局卻有真本事,在華陽繡莊那揭露湘云繡莊的圖謀,又跑到蘇州會館唱湖廣人的不是,幾番言語下來雖然沒能挽回盟約,卻也叫兩家莊主對湘云繡莊的提議將信將疑。
不料宮中忽然傳出口諭,原來毛伯溫將這次沙盤斗繡的規(guī)劃送進西苑后,嘉靖御覽后大喜,覺得自己挑的這位兵部尚書連斗繡之事都能展現(xiàn)兵法造詣,因此不但嘉獎了毛伯溫,還要求斗繡結束后將沙盤繡獻于后宮,天子要御覽——這不是對斗繡的重視,而是對這種沙盤兵棋的關注,朝中有心人便知道此與天子將對安南果有用兵之意,否則區(qū)區(qū)一場斗繡,如何能讓皇帝和兵部尚書同時關注?這是在放風呢!
內(nèi)閣聽說后,也第一次對這場斗繡投來了關注,總攬朝政大權的武英殿大學士夏言也要求兵部在斗繡結束后復刻一份送往內(nèi)閣。
消息傳出,四省繡莊無不多了三分興奮、五分緊張,林添財告訴林叔夜:“他們?nèi)≡局皇茄诱埲迳馕霰,現(xiàn)在聽說都在找尋兵法名家做軍師了!
林小云一聽大為狂奮:“那咱們是不是也去找個兵法名家來幫忙?”
林叔夜想了一想,卻搖頭道:“不了。”
“喲!表哥你這么有信心。
“倒也不是!绷质逡惯B連搖頭:“只是一來,這兵法名家哪那么好找的?就算真有,你能請得動?就算請得動,對方剛好在京師?”
林添財一聽道:“這倒也是。”
嘉靖年間武備廢弛,就算是去兵部搜尋一番,也不見得能找到幾個真正懂兵法的,甚至就是邊關將領也是尸位素餐的居多,而那些已經(jīng)通過戰(zhàn)場證明自己的當世名將,又哪里是小小繡莊能輕易請得動的?
“二來,要斗好這沙場繡,兵法之外還要通棋弈,棋弈之外又要懂得刺繡,真懂打仗的邊關名宿,未必就能下好這沙盤棋,何況時間又急,這一二日內(nèi)就算請來了名將,他又剩下多少時間來將這兵棋琢磨透徹?所以不如我自己來吧!
林添財也覺有理,而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仍不斷將消息傳回來,果然四省繡莊即便許出重金招聘,但果不其然都進行的并不順利。
如此忽忽到了第三日黃昏,兵部突然送來了一塊繡地,三根短針、一團絲線——言明這些便是明日斗繡要所用的器材。
林叔夜一看針線、再摸繡地,登時大驚,問那兵部來人道:“怎么這會才送來?”
那個吏員道:“聽說因為陛下要看沙盤,大司馬恐怕普通繡地到時候又繡又拆弄壞了,模樣不好看輕侮御覽,因此連夜召了一位懂繡的先生詢問,這才找到這種經(jīng)得起折騰的繡地,并非故意刁難。其它的我就不曉得了!
林叔夜急忙將繡地、針線送到高眉娘手里,高眉娘一摸繡地也是一怔,原來這塊布不但厚實而且經(jīng)緯牢固,其線偏硬,觸感不好,無論織衣還是做繡都不合適,但從經(jīng)得起折騰的角度來說又的確算好選擇。
她又摸出那針,穿上拿線,針只有普通繡花針的一半長,針身甚細甚輕,普通人要拈起來都費勁,線也極幼,針、線、繡地全都是極特殊的,這是要以弱針刺硬布了,高眉娘繡了幾針,極不順手,便讓黃娘、林小云、李繡奴來試,三人試了之后都極不流暢,李繡奴第一次竟扎不進去,而林小云一個著急更是直接扎了手出血。
“要壞了!”高眉娘道:“這繡地,這針線,先前想好的針法得改,大改!”
她琢磨了一下,將短針在空中反復比劃模擬,這才扎入,總算穿插成功,她試了幾次,這才將自己運針用勁的訣竅說給三人,卻是每一針都必須用上巧勁才成,眾人先是一喜,隨即一憂,喜的是高眉娘這么短時間內(nèi)就琢磨出了運針之法,憂的卻是以這樣新悟新練的針法,明天如何上場斗繡?
“姑姑別急!”這時林叔夜說道:“沒有意外的話,咱們不熟,其他三莊也不熟,新手對新手,姑姑微繡的底子比她們都好的話,難度越大,我們越有利!”
眾人一聽轉憂為喜,林小云連稱“對頭”!
高眉娘也頷首:“不過還是要趕緊練一練,希望一個晚上的功夫能練熟了!
林叔夜卻道:“不,半晚!”
“嗯?”
“明天早上就要斗繡了,姑姑要多休息,哪怕練得有些不如意,也要確保明日的精神狀態(tài)。我估計明日斗繡肯定還有各種意外,我們必須留足精神以應變!
黃娘偷眼看高眉娘,見她點了點頭,心道:“姑姑竟是越來越聽莊主的話了!
這一晚高、黃、林、李四人加緊練習,練到二更便罷。
林叔夜不敢打擾,只等林小云出來,見他滿臉喜色,心中也是歡喜,問道:“練順手了?”
“姑姑那邊算練成了。”林小云笑道:“雖然沒之前準備的針線那般順手,但也能過得去了。明天上場不會比別人慢!
林叔夜見他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一時奇怪。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樂呵?”林小云自己沒忍住。
“為什么?”
“哈哈!因為我上手比黃娘快,力道比李繡奴足,學會巧勁之后很快就練得比她二人都好了,所以姑姑讓我去給她打配合,明天我就是‘滅將’的正選了!”
御前大比第三輪終于開始了,這一次斗繡場選在校尉營,兵部那邊安排出一片偌大的沙場來,讓人搭建了一個四方形戲臺,上面不設帷幕,戲臺緊鄰閱兵臺,繡莊眾人與觀眾入場之后,便見一個紅袍大員率眾登上了閱兵臺——那是正二品的服飾,必然就是兵部尚書毛伯溫了。
閱兵臺的對面,又豎起一個巨大的棋盤,斜著縱橫十一道,顯然這個棋盤是給觀眾看的,到時候斗繡臺上繡了什么,棋盤就會將棋子掛上相應的星位上。
進場之后,林添財緊趕著跟林叔夜說剛剛打探到的消息:“三家把消息瞞得都甚緊,但還是蛛絲馬跡,華陽繡莊那邊請的據(jù)說是一位舉人,姓趙,好談兵事,擅棋弈。湘云繡莊那邊瞞得極死,怎么都打聽不出來。吳門那邊最是奇怪,聽說是找了一個小孩子!
林叔夜一愕:“小孩子?”
“對,聽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屁孩,好像跟著他爹來京城辦事,聽說了這事就去湊熱鬧,先跑到華陽那邊被趕跑了,他又跑到蘇州會館去了,正好,吳門繡莊正以重金招募沙盤斗繡的‘軍師’,他一下場竟將參比的大人都下敗了!
林小云聽了道:“哎喲,這是個天才!”
林叔夜卻失笑道:“若是單純的圍棋也就罷了,十歲小孩下贏大人并不奇怪,但這一番沙盤斗繡,只怕吳門要失算了!
林小云問:“為什么?”
“這一場沙盤斗繡,牽涉的東西比圍棋復雜得多,”林叔夜道:“并不僅僅是棋路博弈,里頭必定還要涉及商戰(zhàn)、人心。小孩子天資再怎么聰穎,洞明世事方面也很難與大人相比,到時候只要有一點跟不上,關鍵時便會產(chǎn)生大潰敗。”
前面兩次斗繡,都是尚衣監(jiān)的太監(jiān)來主持,這一次毛伯溫出手,主持的人便都是兵部派人。
因大司馬在座,霍綰兒上去后便只好站著。毛伯溫對此事頗為上心,早召見過她一回,這時也未寒暄,直接讓看座,霍綰兒這才坐在他下手,秦德威坐在另外一側。
便聽一個兵部文書高聲道:“四莊人員到齊未?”
林叔夜等四莊莊主一起出場,躬身行禮:“已經(jīng)到齊!
兵部文書道:“既如此,征將、滅將上場!
高眉娘回顧了一下林小云,便帶著他上去了。戲臺上放著一塊繃緊了的大布,上面果然是縱橫十一道,布料、制式一如先前兵部所發(fā)之材料、圖案,這面布沙盤上在相應的位置上標出了京城以及吳蜀楚粵四都,楚都在北、粵都在南、蜀都在西、吳都在東,閱兵臺上毛伯溫坐西北面西南,正好總覽全場。
高眉娘與沈女紅上臺后點頭為禮,也不說話,在一個小太監(jiān)的引導下,八人分站四角,高眉娘見沈女紅的滅將是她的大弟子祝柳娘,四川華陽繡莊的兩位刺繡宗師也是之前在琉璃廠見過的,然而抬頭一望對面,高眉娘不禁微微動容,林小云低聲:“是她!”
原來湖廣這次派出來的竟是姚凌雪,而且從站位看竟然是“征將”,這是關鍵時刻挑大梁了!
林小云不禁有些嫉妒,廣東會館那場比試他與姚凌雪打了個平手,昨夜自己還在為成為滅將正選高興呢,沒想到這小妹子直接就成征將了!但他轉念一想,又對高眉娘笑道:“這小妮子能有幾分火候?有姑姑和沈師傅在場,她也不怕來丟人現(xiàn)眼!”
高眉娘不置可否,就聽閱兵臺上文書高聲道:“軍師上臺!”
林叔夜等三人便等了臺,蜀繡那邊請來的人作儒生打扮,約莫四十上下,上臺后拱手向毛伯溫行禮道:“晚學趙明理,見過大司馬。”
毛伯溫微微點頭,看來兩人竟是認識的,雖不知交情如何,但華陽繡莊的人臉上已經(jīng)多了幾分信心。林叔夜也向閱兵臺這邊稱名行禮:“草民林叔夜,見過大司馬。”
毛伯溫和前面工部、戶部的官員不同,他既插手這場斗繡便對相關人員的情況都留了心,聞言道:“你不是廣東凰浦繡莊的莊主么?”
“正是,草民頗曉棋弈之道,因此托大,自任軍師。”
毛伯溫笑道:“這一場沙場兵棋,可非圍棋可比!
林叔夜答道:“棋弈與兵法其理暗通,草民雖不敢自稱通曉軍事,但繡上談兵還勉強可以!
聽到“繡上談兵”四字,毛伯溫不由得哈哈大笑,便顧看上臺的最后一人,那人馬上也學著道:“山東戚繼光,見過大司馬!”
戚繼光這時才十歲出頭,因身材比同齡人高大一些,剛才毛伯溫沒留神還以為只是個矮子,這時聽他聲音洪亮但明顯就是孩童的聲線,不禁一奇,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問道:“你這孩子幾歲了?”
面對當朝尚書,戚繼光竟全不怯場:“我虛歲十二了!”
毛伯溫笑道:“十二歲就敢上場來做‘軍師’?你一個小孩子不知輕重也就罷了,怎么吳門繡莊也跟著沒譜!”
見被點名批評,吳門繡莊的莊主登時惶恐,戚繼光卻昂首答道:“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活百歲!我本將門之后,別說區(qū)區(qū)一場沙盤棋,就算真的上陣殺敵我也不怕!”
明朝是重神童的,毛伯溫見他說話條理分明又有膽色,非但不惱,反而來了興致,笑問:“將門?”
戚繼光應道:“家父世襲登州衛(wèi)指揮僉事戚景通,這次小人隨父入京辦事,適逢此會。便上來會會天下英雄。”
毛伯溫聽他說的狂傲,但孩童出大言不叫人厭反叫人樂,便忍不住笑道:“你懂圍棋?懂兵法?”
戚繼光道:“圍棋小道耳,不過兵法之余。至于兵法,亦不過捭闔權奇四字。”
毛伯溫聽得一奇,頷首道:“也罷,老夫便看看你在這場兵棋上如何捭闔,如何權奇!币晦D首,問道:“楚國之軍師呢?”
原來上臺的軍師只有三人,楚國那邊少了一個,毛伯溫說話的聲音不大,便有文書高聲接力詢問:“尚書大人問,你們湖廣的軍師呢?”
湘云繡莊的莊主趕緊上前行禮道:“我們請了一位先生,號‘南山子’,不料南山先生忽染急病,不能吹風,求大司馬恩典,許我們在臺下搭個小帳幕,讓南山先生在臺下指點棋局。”
毛伯溫聽說倒也不苛求,只道:“許是許你們,但不在臺上下棋,有如軍師不臨前線,到時候若是誤了兵機,便是你們自己的事!”
那莊主磕頭稱謝,果然將一個準備好只容一人坐在里面的黑布小帳篷搭在了四方臺的北側。
毛伯溫道:“這幅沙盤繡將呈御覽,因此一針一線,諸繡師務求用心,不得有敗筆,若繡了敗筆,便作廢棋論。老夫雖然不懂刺繡,但這里有宮里委派的霍師傅掌眼!
眾人齊聲應是。
毛伯溫揮手道:“差不多就可以開始了,老夫公務繁忙,沒法在這里陪你們一整天,我午時之后還有事,現(xiàn)在已快巳時四刻,今日便以一個時辰為限,午時停兵,停兵以鳴金為號。今日估計是打不完了,打不完就明天再打,明天還打不完就后天繼續(xù),以三日為限,三日后如果還沒有人攻破沙盤中的京師,便由老夫下場依局勢判定勝負,你們可認服?”
下面眾人慌忙道:“自然認服!
毛伯溫又回顧秦德威霍綰兒,霍綰兒忙起身行禮:“一切聽大司馬吩咐。”
秦德威也笑道:“大司馬親臨這場斗繡,本來就是牛刀殺雞,誰會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