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西安門外,秦德威外宅。
后門被敲響,門子打開后見是一張熟臉,便問是誰。
“我是凰浦繡莊莊主林叔夜。上次來過的!绷质逡购η笠姟扒厣俦O(jiān)”。
門子揮手:“老爺不在!”
“既如此,求見寄宿的客人!
門子皺眉:“什么寄宿的客人!
“那位廣東的客人,應該在這里的!
門子揮手:“沒有沒有!走吧!”
林叔夜一把撐住對方要關上的門,門子怒道:“做什么!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
林叔夜提聲叫道:“陳子峰!你真的不在么!還是不敢見我!”
門子大怒,一邊罵一邊要將林叔夜推出去,卻就聽一個人道:“且慢,我家老爺有請!
果然是楊燕武!
這段時間門子是親眼看著主人對西廂那位越來越禮遇的,也就放了林叔夜進去。
楊燕武笑笑道:“三少爺,又見面了。”
背后門子關上了后門,林叔夜冷問:“大哥呢?”
“請吧。”
秦德威這宅子不算大,沒幾步路便來到西廂,林叔夜環(huán)顧了一圈,幾次來都只在主屋,沒到這里,哪里就想最大的敵人竟然藏在此處!
屋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是阿夜吧?進來吧!
楊燕武沒再跟著,林叔夜推門入內,屋里頭只點了一盞燈,一個人穿著貼身衣物從床上下來,雖然光線昏暗,但林叔夜哪里需要認第二眼?
果然是陳子峰!
陳子峰披了件長衫,舉火點了幾根蠟燭,屋內頓時明亮了起來,他一邊點蠟燭一邊笑道:“林添財心性不錯啊,我以為還要再過幾天他才敢跟你說呢。”
林叔夜冷哼了一聲,其實若不是有林小云在,這事只怕的確還得往后拖。
“坐吧!标愖臃遄约合茸耍骸按蟀胍沟,茶是沒有了,連熱水都冇,只有一壺冷水,要喝不?”
“不必了!都算計到這個份上了,還假惺惺這個?”
“禮,總是要的!标愖臃逍α诵Γ骸霸僬f,咱們兄弟之間,是誰先算計的誰?”
林叔夜不答反問:“你是裝瘋,還是好了?”
“好了有一段時間了。大概就在祖母上山之后!
“哦,那挺久了!绷质逡棺讼聛恚骸澳沁@個局,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了?”
“差不多!标愖臃遄约航o自己到了一杯冷水:“我當時要是沒瘋,廣潮斗繡你們能贏?”
林叔夜仍然不答而問:“所以這你上京來做這么多事,就是為了報復?”
陳子峰一聽笑道:“報復什么?報復誰?梁惠師么?她只是順帶!
“所以我才是主菜?”林叔夜冷笑:“還是……姑姑?”
他很注意陳子峰聽到高眉娘時的反應,見他眼皮顫了顫,但這一回沒一下子失控了,林叔夜便知他應該是好了——他也相信陳子峰不是裝瘋,因為不合理,正如其方才所言,廣潮斗繡時若陳子峰精神不出問題,凰浦要面臨的挑戰(zhàn)只會更大。
“你們一切順利,我很高興,也很欣慰!标愖臃宓溃骸拔倚睦镱^也是希望粵繡能發(fā)揚光大的,若你們代表廣東出征京師,最后卻搞得一團糟,那我才要生氣了。”
林叔夜冷笑:“別說這種場面話了,我既然來了,有什么還是攤開來說吧!”
陳子峰笑了:“阿夜啊,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入繡行才幾天,就這般目中無人起來了?就像除了你凰浦,別人就不能心懷繡道了?”
“哼!”林叔夜不接他的話茬:“你兜這么大的圈子,設計了我舅舅,坑走了我凰浦的股子,也是為了繡道?”
“刺繡終歸也是一門生意!标愖臃宓溃骸拔铱春没似,因此設法拿到一點凰浦的股子,這很正常吧!
“你要是擺明車馬跟我買,我就信你是正常的!但搞出這么多的陰謀詭計,你還要我信你沒有包藏禍心?”
“哈哈!”陳子峰也冷笑了起來:“這話說的,好像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一樣。商場如戰(zhàn)場,兵不厭詐。黃謀貪、梁惠師傲、林添財鄙,我知道他們的弱點,自然要拿捏他們的弱點——你們不也是這樣做的么?我瘋了那段時間,你們是怎么對祖母的?哦,對了,你已經不認她老人家咯!”
林叔夜按著自己往上冒的火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她怎么對我,怎么對我娘,你心里清楚。一開始我還對她有期待,但后來發(fā)生的事讓我絕了念想。不過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今天來不是來與你講這些陳年舊事的。”
“陳年舊事?”陳子峰:“沒有這些陳年舊事,咱們可就不是一家人、不是兄弟了。”
“兄弟?”林叔夜道:“陳家里頭,你待我的確算好,我也一直記著,但最近你這般算計我舅舅,這般算計凰浦,還真有當我是兄弟?”
陳子峰微微前傾,盯著林叔夜:“阿夜,是我先算計的你?還是你先算計的老太太?”
“跟我說先后?”林叔夜道:“和安繡莊那一遭,如果不是你忽然發(fā)瘋,如果不是袁莞師反水,我已經被你吃干抹凈了!
陳子峰哈哈大笑:“那倒也是。不過我也只是打算給你一個教訓,我對你是留有余地的,可不像你,一出手就要叫茂源家破人亡!
“茂源的破敗,在于自身德業(yè)不修——袁莞師反水、梁惠師叛變,還有姑姑回來復仇——哪一件是我設計的?”林叔夜臉色嚴肅:“倒是你給我留的余地,那不是余地,是施舍!是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下、我得跪在你面前乖乖接受你恩典的施舍!哼!其實我早該想明白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陳子丘這根下梁歪成這樣,你這根上梁能正到哪里去!如果你真的公平公正,陳子丘還能那樣胡作非為?楊燕武真能瞞著你給我難堪?你待我的好,我承認有兩分源自你的胸懷,但也有三分是做給別人看的,最后的五分,不過是應付!”
陳子峰冷冷哦了一聲:“原來你是覺得我待你沒像待老二那般好,所以你就心懷怨恨了?”
“我可沒敢那么想!”林叔夜道:“咱們只說秉公二字——老二將我打了,你會罵他兩句,但也就是罵兩句,若有一天老二把我殺了,你會如何?大概就是在出殯的時候流幾滴眼淚,給我娘補些銀子,你待我的,也就是這樣了!
陳子峰冷然道:“原來你是這么想我的!
“這不是我的空想!”林叔夜道:“陳子興被陳子丘傷得不能人道,你替他主持過公道未?你待我就算比陳子興看重些,但也就是那樣了!
屋里忽然靜了下來,話說到這份上,原本就寡淡的兄弟親情已經所剩無幾。
兩人都不開口,陳子峰在林叔夜剛剛進來時眼里貌似親和的溫度也沒了,他的眼神變得冷漠,甚至有幾分冷酷。
見他如此,林叔夜再次問道:“陳莊主!你到底準備做什么?”
陳子峰彎起嘴角:“你覺得呢?”
“黃謀你報復過了,梁惠師你報復過了,接下來就輪到我和姑姑了!绷质逡沟溃骸澳悴恢劣诘接皩Q才發(fā)動——有沈女紅在變數(shù)太大,你未必控得住,所以對我們的發(fā)難,就在下一輪了,對吧。”
陳子峰哈哈而笑,拍著手:“好,好,好!不愧是跟我有一半血脈干系的好弟弟!”
林叔夜道:“進京以來你一直藏在暗處,所以我才會被你所趁,但現(xiàn)在既識破了你的存在,你再想用什么陰謀算計,可就妄想了!
陳子峰笑道:“別把哥哥我想的那么壞,我其實是希望凰浦能登頂?shù)!?br>林叔夜冷道:“你這話,你自己相信?”
“這本來就是真話!标愖臃逍Φ溃骸爸灰悴粨v亂的話!
“搗亂?”林叔夜氣得笑了:“我搗亂?”
“是啊,你搗亂!标愖臃逍Φ溃骸昂玫艿埽汶m然天資不錯,但跟我比還差幾分火候,和安繡莊的事情還沒讓你看明白么?當時若不是我因故失態(tài),你翻不了身——有我在場,袁莞師不敢反水的!在京師這個大場面上,你控不了場的,能讓粵繡登頂?shù)闹挥形遥茏屝阈銑Z魁的也只有我——我跟她才是天作之合。”
“住口!”林叔夜怒道:“這樣骯臟的話,你怎么好意思出口!你要真有良心,姑姑十三年前就奪魁了,需要等到現(xiàn)在!當年你做的什么孽,你是不是讓自己忘了!”
陳子峰脖頸動了動,這是林叔夜進屋一來,他第一次眼神回避。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總之這一次有我在,我不會在讓你傷害姑姑,更不會讓你用腌臜手段污染繡道——下一輪半決也罷,最后的御前對決也罷,我和姑姑都會堂堂正正地應戰(zhàn)!就算我機謀算計不及你,但天道煌煌,豈能容臟丑惡事,一次又一次地凌駕于正道之上!”
說完這番話,他也不給陳子峰重整思緒巧言強辯的機會,拂袖便走。
陳子峰抬起眼來,眸子里閃著冷光。
離開秦德威宅時,一抬頭,天竟已經蒙蒙發(fā)白了。
他是夜里走來,無車無馬,這時天才亮也找不到車馬回去,從西安門外到廣東會館可有好長一段路。
等走回會館,天色已經大亮,林小云在,叫道:“你怎么才回來!”接了他往院子里走,路上低聲問:“談得怎么樣了?”
林叔夜低聲回道:“以他的心機,能跟我泄露什么!不過是去確認一番,擺明車馬罷了!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說話間已到院子里,林叔夜正想去跟高眉娘說知商量,卻就見一個人急急忙忙跑了來,卻是康祥的一位繡娘,臉上帶著悲愴:“惠師……惠師沒了!”
林叔夜大驚!
“怎么會死?”林小云道:“就斷了個手指頭……”
“剛剛收到的消息,回去的路上,他們在通州上了船,那船不知怎么的走了水,船上的人都嚇得跑下來,但惠師卻不肯走,就這么死在了船上,他們說船在燒的時候,還聽到惠師在火里頭笑,臨死前還在唱歌。”
林小云聽得怔了,便猜到梁惠師莫非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自殺
高眉娘聽到消息跑了下來,確認后又跑了回去,關死了門。
其他繡娘聽到梁惠師的消息,有的悲傷,有的害怕。悲傷的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害怕的是發(fā)現(xiàn)姑姑說的對,斗繡斗到這份上果然兇險。
尤其聽說梁惠師在火里慘笑時,眾繡娘腦子一閃過那個場景就無不戰(zhàn)栗。昨日踏青寬松下來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沉甸甸的了。
就在這時,傳來尚衣監(jiān)那邊派了人來傳消息,林添財打起精神出去接待,過了一會回來說:“新一輪斗繡定下來了!”
眾人心頭都是一凜。
“怎么說?”林叔夜問。
“這一次動作可就大了!”林添財?shù)溃骸奥犝f是兵部那邊,毛尚書親自出的題!”
林叔夜聞言,更是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