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駛?cè)胛麝P(guān),從后門進入茂源繡莊,掀開車簾,從車上走下來的赫然是大內(nèi)首席繡師陳子艷。迎接的丫鬟看見,驚喜地奔向陳老夫人的居所。
天字組決勝局的影響,竟似乎比大決比還要大,因為贏的是廣茂源!
從昨晚到現(xiàn)在,就不停有人來賀喜,只不過昨晚因為高眉娘的病情舅甥倆都沒心情,今晚眼看高眉娘穩(wěn)定下來了,林添財便敞開了門接待賓客。
——和他們預(yù)料的一樣,前晚被送客的客人們在聽了林添財解釋后沒有一個在意的,紛紛表示可以理解,而且來湊熱鬧捧大腳的人比前晚還多,海上斗繡還沒結(jié)束,下訂單的客商已經(jīng)陸續(xù)而至,不僅有佛郎機人,還有阿拉伯人,甚至還有海內(nèi)的。下訂單的人多了之后,林添財也挑了起來,他知道外甥心心念念的是廣潮斗繡,所以接下來幾個月繡莊未必能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訂單趕工上,因此只挑選那些能做的、利潤高的,即便如此也是收錢收到手軟。
看看二更天將盡,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饜足的林添財正想休息,忽然又來了一個客人,這次卻不是顧客。
“黃謀?”林叔夜微微有些意外,不是意外黃謀來找他,而是意外黃謀到現(xiàn)在才來找他。
“對。他派了人來,請你過去聊聊。”
“舅舅覺得該怎么回?”
林添財想了想,說:“雖然現(xiàn)在天晚了,但黃謀找你應(yīng)該還是有要緊事要談。我們現(xiàn)在跟廣茂源已經(jīng)杠上了,再樹強敵的話,不是很有利。”
雖然陳子峰一直待林叔夜很好,雖然林叔夜一直告訴自己廣茂源內(nèi)部針對他的只是一部分人,但現(xiàn)在凰浦繡莊在海上斗繡把廣茂源給拉下馬,則雙方的矛盾已經(jīng)從家族內(nèi)部矛盾上升為繡莊利益沖突,在這種情況下不管陳子峰私下里對林叔夜如何,都已經(jīng)改變不了兩莊立場上的對立沖突了。
“舅舅說的對!绷质逡沟溃骸暗c我談事,自己不來,卻叫我去,未免無禮——現(xiàn)在我們正在上風(fēng),黃謀賭輸了,輸了還要擺架子,這其實還是打心里瞧不起咱。”
林添財愕了愕,他居下位久了,習(xí)慣了被那些莊主們呼來喝去,一時竟未覺得不妥,但他畢竟是個生意精,這時被林叔夜一提,馬上反應(yīng)過來,點頭道:“沒錯,不能去,就這么被他叫去,我們就被動了。”
生意場上是要講究“位”、“勢”的,黃謀要與林叔夜談事,不來拜訪卻來邀請,如果林叔夜連夜跑過去,那就是應(yīng)召,在“位”上就屬于以小從大,在“勢”上就陷入被動,生意還沒談,在博弈心理上先處于從屬地位了。
“可是這一面,不見還是不行的!绷痔碡斢终f。
林叔夜道:“請舅舅回他,就說高師傅病情剛剛安穩(wěn),讓我在旁伺候,我今晚脫不開身,明天一早前去拜會!
林添財笑道:“這些花花腸子的門道,還是你們讀書人懂。行,我就去這么回!
過了沒多久,黃謀又派人來請,這次是約他到一艘海上樓舫上喝茶。
約到第三方地點相見,那就是默認了雙方的對等關(guān)系——哪怕是暫時的,不過林添財還是有些意外,對林叔夜道:“他竟然這么著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林叔夜沉吟道:“一個晚上都等不了,那就是為了明天的事。”
林添財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精彩:“明天!決比!哈哈,他怕輸!”
“自然是擔心的。”林叔夜道:“廣茂源為什么要臨時改變賽程?因為不敢跟我們比成品繡。廣茂源不敢比,潮康祥自然就心里有數(shù)!”
高眉娘幾次拿出來的繡品都能按照需要控制水準,比如入門獻繡只求過關(guān),到了開關(guān)獻繡甚至能控制名次,直到昨天那幅《臨水自憐金翠尾》,她的才情底蘊才真正的艷驚四座!
此繡名目截取自五代著名詞人歐陽炯的《南鄉(xiāng)子》第三,以孔雀臨水、翠尾自憐為題,岸遠沙平、晚霞歸路的背景自不必提,孔雀爪眼的精致、羽毛的華麗,更是都將粵繡對金銀彩線的運用做到了極致,這也就罷了!
更令徐博古扼腕的是,此繡還繡出了水中映像——孔雀在水里的倒影與真身一一對應(yīng),可是微微蕩漾的水波又讓雀影在顏色與形態(tài)上與真身微有區(qū)別,這種區(qū)別非但沒有失真,反而讓人感到更貼合實際情況的真實,這種對絲繡顏色差別的應(yīng)用,真是到了令人驚嘆的地步了,徐博古因為眼疾,對這種細小的色彩差別便不能得其微,因而扼腕嘆息。
然而對這幅《臨水自憐金翠尾》來說,這還只是第三層精彩,如果能再加細品,就會發(fā)現(xiàn)孔雀看到水中倒影時神情竟顯得十分復(fù)雜,閱繡時有人看出了驚艷(哪來這樣一只漂亮的孔雀。、有人看出了妒忌(哪來的妖艷賤貨。⒂腥丝闯隽俗詰伲ò∵@難道是我嗎?)——或者是三種情緒都有!
一張孔雀臉竟將這種復(fù)雜的情緒給繡了出來,這便是《臨水自憐金翠尾》中“憐”字的點題,也正符合先前梁晉蔡有成所說的,這幅繡不但有技術(shù),而且有意境,已是刺繡中的上乘境界。
這幅繡拿出來,當場就壓倒了廣泰奇,梁晉蔡有成心里都清楚,廣東除了廣茂源和潮康祥外,再沒有第三家繡莊拿得出這樣的作品,繡師的個人境界到達一定高度之后,就不是靠人力與時間能彌補的了,以這幅《臨水自憐金翠尾》而言,背景的雅致、爪眼羽毛的精致,廣泰奇用用心也能辦到,便是水中倒影的微妙,十大名莊看過之后也能模仿,然而那個“憐”字,就是給廣泰奇十年時間她們也繡不出來。
這幅刺繡便是在高眉娘手底下也屬于上品,也正因為有這樣的佳作,她才有信心能在成品獻繡環(huán)節(jié)壓倒廣茂源。
被外甥這么一說,林添財也就想到:高眉娘的繡品既然能贏廣茂源,那也就能潮康祥,想到這里忍不住五官都跳舞起來,笑道:“昨日贏了廣茂源,明日再贏潮康祥,那咱們凰浦就是廣東名副其實的第一繡莊了,哈哈,哈哈!”
“舅舅,這話可不能隨便說。”林叔夜道:“廣茂源沒有出全力,就像姑姑說的,我們是用上品中的上品來對人家上品中的中品,勝之不武,論底蘊我們跟他兩家還是沒得比的!
“贏就是贏,輸就是輸!”林添財笑道:“誰讓他們不出全力的!
林叔夜笑了笑,也就不在這個問題上跟舅舅爭了。
林添財又說:“現(xiàn)在黃謀退讓了一步,這個邀約你去不去?”
“去,肯定是要去的!
“那他如果提出什么條件呢?”
林叔夜沉吟不語。
林添財好臉面,雖然很想凰浦在海上斗繡上力壓廣茂源和潮康祥,那他以后可就大大的有面子了,不過跟面子相比,他還是更注重實際的利益:“阿夜我跟你說啊,你還記得我們一開始的目標不?一個是在海上斗繡拿到名次好吸引訂單,二是拿到訂單和訂金為我們參加廣潮斗繡做準備,三是拿到那瓶古蜜,F(xiàn)在這三個目的都算達到了!
“舅舅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見好就收!海上斗繡是小場面,各地繡行不是很認的。就算最后贏了也只能拿來吹噓,還不如拿到一點實際的利益來得實在。”
見林叔夜依然沉吟著,林添財問:“怎么,舍不得?”
“倒也不是,”林叔夜說:“只是總覺得……要不我去問問姑姑的意思?”
林添財想了想,說:“這倒也應(yīng)該,畢竟是高師傅拿出來的繡品!
林叔夜便來到小船外,輕輕問:“喜妹,姑姑歇下了未?”
喜妹還沒回答,高眉娘的聲音傳了出來:“還未,莊主有什么事情?”
小船篷薄,林叔夜也不進艙,便隔篷將事情說了,最后問道:“如果黃謀對明日的決比有所求,姑姑的意見是?”
高眉娘冷冷反問:“什么叫有所求。”
林叔夜正想著怎么措辭,船艙里高眉娘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其實這些是運營的事,莊主自己決定就行,不用問我!
“那我到時候看黃謀提什么條件,再斟酌回復(fù)他?”
艙內(nèi)低低嗯了一聲,便再沒動靜了。
“好,那我去了!
這次海上斗繡其實也是海上絲路的一個大社交場,因此拖來了幾艘樓舫,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開出近海,白天吹風(fēng)晚上賞月,這些樓舫其實不太適合海上環(huán)境,所以旁邊有小船跟著以策應(yīng)飲食與安全。
林叔夜坐著漁船登舫,舫上已經(jīng)燃了炭爐、備了糕點,黃謀臉上沒有半點被拿捏的慍色,欣然拍著身邊的座位:“林賢弟來的正好,水恰好滾了,哥哥我這里有一泡武夷老樹的巖茶,咱們哥倆一起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