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浦繡莊被廣茂源壓制剝奪了繼續(xù)參加海上斗繡的資格,林叔夜想著對方以權勢相迫,己方想要破局也只能在權勢上著手,本來還真想著如何推動潮康祥去牽制廣茂源,不想卻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坤八號昨晚在大風中差點傾頹,經過搶救如今已經穩(wěn)當下來,林叔夜來到時船上水手還在忙著善后,跟著屏兒來到一處艙外,進去后只見一面屏風將船艙隔成內外兩邊,屏風內隱隱有個女子身影。
屏兒便說:“姑娘,林公子到了。”
林叔夜十分敏感,心中便想:“剛才在外頭叫我莊主,為什么到了這里卻叫我公子?”
卻就聽屏風內傳出來一個端莊和悅的聲音:“女兒家不便拋頭露面,有勞林公子移步光降,霍綰兒在此見禮。”
林叔夜慌忙還禮,心里更是奇怪,因這個時代大家閨秀的芳名是不隨便外傳的,被人打聽到是一回事,自己一開口就對一個陌生男子自述卻是罕見,卻還是依禮隔著屏風相見了,說道:“霍姑娘見邀,乃是小生的榮幸。”
他見霍綰兒稱他公子,便自稱小生了,卻聽屏兒嗤的一笑,他眼角一瞥,只見她笑得有些促狹,卻又不像在輕侮自己,這個丫鬟對自己的態(tài)度,真叫人莫名其妙。
就聽屏風內霍綰兒說:“冒昧請公子到此,乃是有一事詢問!
“不敢,”林叔夜心想這位霍姑娘倒是直接,便應道:“在下知無不言!
霍綰兒道:“這幾日海上斗繡,連戰(zhàn)皆捷的凰浦繡莊,公子是持有實股,還是只是代營?”
林叔夜也沒有隱瞞:“凰浦繡莊原本是廣茂源陳家的產業(yè),因為家事緣由,陳老夫人將繡莊的股、地、宅都歸了在下了!
“那就好辦了!被艟U兒道:“實不相瞞,我有心于繡行,因此想購置一點凰浦繡莊的股份,不知林公子可肯割舍?”
自隔屏相見以來,這位霍姑娘的言語已經讓林叔夜三四次出乎意料了,但這句話尤其令人意想不到,他微一沉吟,問道:“霍姑娘想買幾成股份?”
霍綰兒的回答,再次令他意外:“百之其五!
這真是連有機變之才的林叔夜一時也想不通了,以霍家的權勢看上了一個有點長處的繡莊見獵心喜不奇怪,有了意思之后,就算不盡取其股,至少也要謀個大頭才對,就算不謀大頭,要個三四十的才正!灰俜种宓墓煞荩瑢嵲谑巧俚脹]道理。
霍綰兒沒等到林叔夜的回答,便問道:“公子不肯割舍么?”
林叔夜腦子轉了七八圈,仍是不解,心想對方既然開門見山自己也不妨直接詢問:“凰浦繡莊只是個破落繡莊,卻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霍家青眼,更勞姑娘繡口來要這點股份!
“第一,不是霍家,是我!被艟U兒在屏風后微微一笑:“第二,能說出‘服章之美謂之華、因絲成繡最表征’這等高論的繡師,絕不是普通人。第三,能擁有這等繡師的繡莊,便不是普通繡莊,破落不破落——繡莊的精華在人不在屋!
輕輕幾句話,卻叫林叔夜心中大生知己之感!這是凰浦問世以來外人對繡莊最高的評價了。
林叔夜道:“說出這兩句話的高師傅,確實是林叔夜生平僅見的刺繡高士。不過既然看重的是高師傅,以霍家之高門,姑娘為何不直接挖人,而要迂回入股凰浦?”
霍綰兒再次輕笑:“這等人物,想來輕易不會出山,既然出山,就未必能輕易變志。我不知這位高師傅其人其志,貿然相邀才是下策,直接與林公子談股份生意,其實更省事不是么?”
林叔夜又問:“若是如此,為何只求百之其五?”
霍綰兒反問:“若我所求多了,公子會輕易答應么?”
林叔夜臉上默然,心中卻暗暗一驚,屏風后面這位霍家千金素未謀面,卻似乎已將他與高眉娘的心志都給猜透了!
霍綰兒笑道:“再說了,我雖有心于繡行,但只是初入試水,可不想一進來就鬧場血雨腥風——所以百之其五,其實正合適。林公子,你覺得呢?”
話說到這里,林叔夜對屏風后的人已經有了初步的把握,至少知道對方既非入世未深之輩,也非飛揚跋扈之徒,反而有智慧懂節(jié)制,這樣的人物,正是做靠山的不二之選!想通了這一點,林叔夜便有了主張,卻轉了個口風,說:“然而目前凰浦繡莊正面臨困境……”
霍綰兒接口道:“是廣茂源的代表,要以敗壞風俗之名褫奪凰浦參比資格的事情么?”
“原來霍姑娘都曉得了!
霍綰兒微笑道:“這件事情,我可以解決。卻不知百之其五的股份,林公子打算作價幾何?”
林叔夜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屏風后沒有反應。
屏兒道:“五百兩?”
林叔夜搖頭。
“五千兩?”屏兒氣鼓鼓地道:“你可別看我們是霍家的,就獅子大開口!”
“不是!绷质逡乖俅螕u了搖頭:“是五兩!
屏兒聽得愣了,而屏風后面,霍綰兒卻笑了:“好,那就這么說定了!
林叔夜離開之后,屏兒道:“這個人哪,莫不是個傻子!五兩銀子,他手下那個高手繡娘,隨便繡一幅刺繡都不止了!
霍綰兒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看著林叔夜剛剛留下的意向書,幽幽道:“字不錯!备滞蚺撻T,說:“人……也不錯。”
“五兩?”這片沙灘上,只有林叔夜、林添財和高眉娘三人,林添財聽了外甥見霍家千金的經過后有些驚奇,但聽到“五兩”這個數字,幾乎要跳起來!
“好不容易入了霍家的法眼,你居然只要五兩!”
林叔夜道:“正因為‘入了霍家的法眼’,所以只要五兩啊!
林添財只是急功近利,卻不是傻瓜,被外甥這么一說,一個轉念,隨即笑了起來:“對!對!阿夜你說的對!你這個價錢開的也對!”
林叔夜轉向高眉娘:“姑姑,讓霍家入股,您不反對吧?您有繡莊一半的股權,所以這事我雖答應了,卻也跟那霍姑娘明言了——得先得您點頭,事情才作數。她倒也通情達理,沒猶豫就答應了。”
高眉娘便點了點頭,沒說話。
林添財道:“阿夜問你話呢!他好歹也是個莊主,你就這么敷衍他?”
高眉娘淡淡道:“我點頭了!
林叔夜馬上道:“多謝姑姑體諒。”
林添財愕然了一下,隨即便明白過來,不禁腹誹:“你個鬼臉婆娘,你的話是金子么,這么惜字!”
林叔夜說:“這事是我答應下來的,所以這百之其五的股權,便由我這邊出吧!
林添財聽了這話,不禁皺眉,心想這么一來林叔夜只占百之四十五,高眉娘反而成了最大的股東了?只是這段時間以來林叔夜在大事處置上并未出過疏漏,已經讓他對外甥的決定建立了尊重,所以他便沒有反對。
不料高眉娘卻說:“我出來斗繡,不是為了錢財,也不是為了權勢。當初要你繡莊一半的股權,為的是不想心力錯付。這段時間以來你盡符我愿,既然彼此同志,便當共同進退!
林添財一喜,說道:“你愿意分這一半股權轉讓?”
“不止如此!备呙寄锏溃骸盎似掷C莊能走到今時今日,我的針技固為一因,莊主的不折不撓、運籌帷幄是一因。但如果沒有林攬頭在幾次窮窘關頭的無私墊付,凰浦也是走不到現(xiàn)在。你的這份魄力,應該得到回報,我愿意讓出我自己的份額,以酬謝你的這份付出!
這番話大大出乎林添財意料之外,除了對外甥,他從不做虧本買賣,錢到了他手里,要拿進去容易,要拿出來就難了,所以才被人叫做林貔貅,可他萬萬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種人,林叔夜這邊沒有謀算、沒有開口,高眉娘自己就將股份拿了出來。
林叔夜道:“姑姑這話,甚得我心!既然如此,我提議:請舅舅交還繡莊的地契,然后繡莊的權益我們三人均分,每人各占百之三十,再分百之其五給霍家那位,姑姑以為如何?”
凰浦繡莊的地皮并不值錢,如果凰浦繡莊能在這海上斗繡中更進一步,那光是訂單的定金,可能就會大大超過目前地皮的估值了,所以讓林添財交還地契而換取繡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賬林添財不用算都知道肯定賺的,雖然他對高眉娘的提議感到意外,但到了口袋邊的錢他從來不會往外推的,卻問道:“還有百之其五呢?”
林叔夜道:“霍家開口了,說明我們繡莊果然已經引起了行內人的注意,有一就有二,我料著別人多半也會有意。這百之其五就預出來,留給下一個愿意加入的賢達吧。”
林添財笑道:“你準備留給誰?”
林叔夜笑而不語,高眉娘道:“我沒意見,這些外務,你看著辦吧。”說完便轉身往繡棚去了,那下面林小云等正在臨陣磨槍趕功課。
林添財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林叔夜,忽然長嘆一聲說:“我做了一輩子的買賣,就沒在生意場上見到像你們這種義人!你們啊,將來有一天,一定會……”
林叔夜覺得舅舅要夸獎自己,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笑著問:“一定會如何?”
林添財眼皮翻白:“一定會賠得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