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謀坐在八仙桌東首,掃視全場,心里掂量著這場艙內博弈能為自己帶來什么。他是潮康祥黃家的二公子,在廣東刺繡行,潮康祥排老二,在潮康祥繼承人排序上,他黃謀是老二,到了這海上斗繡場的決策圈里頭,他仍然是排老二——只不過這一刻,形勢似乎變了。
這一張八仙桌,坐著三個人。三個人,其中兩個便是這場海上斗繡的三大股東代表之二。
上首的位置空著,因為代表廣茂源的陳家二少死了!
佛郎機人克里斯托瓦坐在下首,這場海上斗繡,他出了不少錢的,也因此搭上了不少有實力的繡莊——對于歐洲人來說,大門選擇性開合的大明帝國里面什么情況他們是兩眼一抹黑,所以能通過斗繡搭上有實力的繡莊,從中購買到高質量的絲綢、刺繡,便已足夠成為他們領先同行的重要資本。
可現(xiàn)在面對一場殺人事件——尤其死者還是廣茂源的少東,這事他就想有多遠躲多遠,盡管他已經學會了一些中國話,這時卻裝聾作啞。這年代歐洲人在全世界都橫沖直撞,只有在大明吃過不小的虧,正德末年屯門戰(zhàn)敗、嘉靖初年西草灣再敗,之后就暫時老實了。
于是,開場白似乎就落在了東首的黃謀身上。
“陳二少的死因,查清楚了嗎?”
站在旁邊的梁晉走上來一步,說:“是醉酒后被利刃割破了咽喉,流血過多而死!
“兇手呢?”
“不知道,昨夜陳二少似乎不大愉快,自己喝悶酒,等他的伴當一早開門去看,人已經沒了!
黃謀點了點頭,環(huán)顧艙內諸人——除了圍桌而坐的三人之外,還有梁晉、蔡有成、徐博古、胡嬤嬤,梁、蔡、徐是三大評審,而胡嬤嬤是作為陳老夫人的代言人站在了這里。
微一沉吟,黃謀說道:“我們不是官府,緝兇破案的事輪不到我們管,但我們也不是強盜,自不能草菅人命。再說死的又是廣茂源的二少東,所以這個事情,自然不能輕易就算。”
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是面對胡嬤嬤說的,胡嬤嬤面無表情,并不言語。
黃謀跟著道:“可是海上斗繡,才進行到一半,如果這時候向香山縣報案,上面徹查下來,不但這場海上斗繡將半途而廢,以后的海上斗繡也別想辦了——這一點我想諸位也都清楚。胡嬤嬤,你說呢?”
胡嬤嬤沒有說話,不過她也知道黃謀所言不虛。
黃謀最后下了結論:“因此黃某人的意思是:一,這件事情暫時按下,秘而不宣,海上斗繡繼續(xù)進行;二,立刻通報廣州,告知陳會首;三,后續(xù)如何解決,我等唯陳會首馬首是瞻——諸位以為如何?”
梁晉望向胡嬤嬤——他是海上斗繡的評審首席,整個斗繡幾乎就是他在張羅,所以自是不希望斗繡半途而廢,不過陳子丘橫死在這里,也讓他壓力極大,畢竟他是靠著陳家的供奉才能走到今時今日。
胡嬤嬤思前想后,海上斗繡是家主陳子峰花了極大功夫才促成的,自然不能因一個敗家弟弟的死而中斷,不過以陳子峰對親情的重視事后恐怕將會有一場狂風暴雨式的追究,但那已經是后面的事了。
“黃二少的話,老身沒有意見!
梁晉見胡嬤嬤點頭,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黃謀又望向其他人。
克里斯托弗連忙擺手:“當然,當然!我們是遵守大明律法的商人,愿意聽從黃先生的安排!
蔡有成自然捧著自家人,徐博古是客卿,從利益上也不希望海上斗繡就此夭折,因此也都贊成了。
眼看場面已經落入自己掌握,最后黃謀才小心翼翼地問八仙桌的對面:“霍姑娘覺得呢?”其實他并不太將一個女人放在眼里,只是這個女人背后的家族太過可怕,霍家只要動一動小指頭,就能讓這海上斗繡灰飛煙滅。一個自帶權勢的人,不怕她精明,就怕她見識短胡鬧。
霍綰兒坐在八仙桌的西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才道:“自然不可!
眾人內心都是一緊,便是黃謀也是心頭一突,難道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霍綰兒道:“國有國法,豈能私認私定?諸位若認為可以如此,眼中還有《大明律》么?”
眾人聽得心頭大慌張,梁晉嘴角抽搐、蔡有成退了兩步,徐博古連連咳嗽,就連克里斯托弗都忍不住摸了摸藏在褲腿里的火銃,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他這是一位尊貴的女子、其祖父能影響整個帝國的政治走向,萬萬不可冒犯,他就忍不住要撕開文明的面紗了。
黃謀輕輕咳嗽了兩聲,道:“那霍姑娘認為,我們應該將尸體抬往香山縣?請縣尊斷案?”
霍綰兒笑了:“香山縣者,北界順德、西界新會、新寧,東至伶仃洋、南至大海。這里是哪里?這里是大海之南啊。雖是大明海疆,但海上的事卻不屬香山縣管。你去報案,看哪個縣尊敢接這狀子。”
黃謀聽了這話,心想原來你并不糊涂,接口道:“對啊,所以才讓人為難!
霍綰兒道:“海疆防御,歸于衛(wèi)所,但衛(wèi)所管軍不管民,有廣州府人士渡海時遇風,飄到這無名荒島后暴斃,這屬民事,廣海衛(wèi)也不能管這事。”
黃謀道:“那該怎么辦?”
霍綰兒道:“所以如果真要公事公辦,這事報到香山縣,縣尊必不敢自專,而必上報廣州府,府尊也未必敢自專,必報六部,但此事涉及律法空白,刑部、禮部、兵部三部交叉管轄,最后怕要廷議此事,內閣擬奏,最后交天子決斷!
她還沒說完,在場所有人就都已經頭皮發(fā)麻了,這么個破事如果真鬧到內閣、天子處,錦衣衛(wèi)必定南下,一場刑偵下來,什么后果誰也說不準了!如果碰到嘉靖皇帝心情不好,說不定還得不知多少人頭落地!
黃謀都不敢開口了,霍綰兒掃視全場,微笑道:“小女子因要到瓊州探親,渡海時遇到大風,避風流落此島,諸位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眾人連忙道:“我們也是探親(訪友),在此避風!
霍綰兒又道:“那位橫死的陳家公子呢?”
胡嬤嬤連忙說:“也是在此避風!
霍綰兒道:“他是被謀殺?”
胡嬤嬤慌忙道:“并不是,乃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斃!
霍綰兒笑道:“原來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斃,那就按重疾暴斃處理就好了,還需要大張旗鼓把大伙兒叫來,議個什么呢?”
一場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狂風暴雨,在外頭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忽然就消失了。
這一夜之后,海上斗繡的決策權卻悄悄地有所轉移,那個原本只是當神像一樣供著的霍小姐,忽然就變成什么事都得去請問一聲的存在。但這些只有核心層才知道,外頭的幾十家繡莊、幾百個參比者,是全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們只知道這天忽然就放晴了。
這一日不需要斗繡,天氣又好,高眉娘就讓人在沙灘上搭了個棚子,將林小云、黎嫂、喜妹、李繡奴叫去,講述刺繡之道,講了一通之后又分頭指點,眾人自然是喜不自勝,李繡奴更幾乎是感激涕零,林小云嘴欠,但其實也學的甚是起勁。
看著眼前這一幕,林叔夜便感心頭喜樂,對舅舅說:“咱們繡莊有這么好的氛圍,其實勝負已經無所謂了!
林添財慌忙搖手:“不行不行!咱們現(xiàn)在還虧著呢,至少得再斗一場,把名氣再打得響亮一些,那時才能接更多的訂單,才能彌補虧空,才有本錢去參加廣潮斗繡。你忘了:如果參加不了廣潮斗繡,高師傅就要走了,她一走咱們繡莊還有個屁的好氛圍!
林叔夜笑道:“舅舅說的是!
便見遠處一個老嬤嬤在一個丫鬟的攙扶下走了過來,林添財望見不由得嘟噥了一聲:“這老虔婆來做什么?”
林叔夜已經快步迎了上去,林小云也忍不住張望,引得黎嫂等也朝這邊看,高眉娘道:“刺繡之時要專心。不要讓外界的紛擾,亂了我們的本心!
林叔夜走到胡嬤嬤跟前,微一躬身:“胡嬤嬤!
胡嬤嬤是個積年的老家人,雖然看不上林叔夜,但陳子峰對家里既有交代,在外頭她禮數就不缺,對林叔夜福了一福,喚道:“三少爺。二少昨夜重疾暴斃,這事老身覺得得來跟三少爺說一聲。”
林叔夜和林添財對望一眼,他們一早就聽到了一些風聲,這時被胡嬤嬤親口證實了還是心頭一驚。
林叔夜道:“昨晚二哥還好好的,怎么忽然會忽然去世!
胡嬤嬤冷笑道:“這就不知道了,昨晚三少爺和二少也密談之后不久,二少就不幸故去,誰曉得昨晚船艙之中發(fā)生了什么呢。”
林添財變色道:“老太婆,你這話什么意思!你在暗示陳家老二的死跟我們阿夜有關系嗎?”
胡嬤嬤冷冷道:“不敢。”
林添財罵道:“你個老虔婆,你嘴里說不敢,可你這話里話外不就是這個意思!”
林叔夜攔了一下舅舅,對胡嬤嬤道:“昨晚我和二哥的確起了沖突,但二哥的死絕對與我無關,這件事情就是鬧到官府,或者對質到大哥面前,我也問心無愧!
胡嬤嬤抬頭一笑,道:“問心無愧就好,問心無愧就好。不過老太婆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說這個!
林添財道:“那你要來說什么?”
胡嬤嬤且不言語,扶著丫鬟慢慢走到棚邊,看著高眉娘指點眾繡娘刺繡,高眉娘見有人走近便停了下來,抬眼瞥了胡嬤嬤一眼,冷冰冰問道:“有什么事情么?”
這一瞥這一問,便叫胡嬤嬤心頭一震,暗道:“這……難道真是她?不可能啊,不可能。 北銋柭晢柕溃骸罢垎栭w下高姓大名!”
林叔夜走上一步,半擋在兩人中間,說道:“好叫嬤嬤得知,這是我們凰浦繡莊新請的大師傅,姓高名諱眉娘。”
“眉娘,眉娘……”胡嬤嬤厲聲喝問:“這是她本名么?”
“這……”
忽然就聽高眉娘道:“莊主,這里雖然不是凰浦,但既然立了棚,我又正在授藝,便不宜有外人打擾。如果不是一定要勞動我的事情,還請送客!
林叔夜一聽,便向外間沙灘一指:“胡嬤嬤,有什么事情我們那邊說!
胡嬤嬤道:“老身還有事要問她!
林叔夜忽然眼睛一睜,喝道:“胡嬤嬤!”
他這一喝,胡嬤嬤倒是驚了一驚。
林叔夜語氣放緩和了,卻是不容拒絕:“有什么事情,跟我到那邊說!
說著他也不管胡嬤嬤了,就朝外走去。
胡嬤嬤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幾步,但她畢竟是個積年老嫗,只是被一時懾住,很快就回過神來,停步冷笑道:“這里既然不歡迎老身,老身也不用多話,此來只是來告知一聲;似智f主,你聽好了!
林叔夜停步,回頭。
胡嬤嬤道:“貴莊之中,有人混淆陰陽,有傷風化,因此評審群議之后,決定取消你們凰浦繡莊參比的資格。你們可以回去了!
聽了這兩句話,除了高眉娘之外,在場所有人無不大吃一驚。
林小云幾乎要跳起來了,卻被高眉娘冷冷喝道:“剛才我說什么了?刺繡就刺繡,外界的紛擾,只當清風吹掃門前雪,與我們無關!
李繡奴第一個坐端正了,繼續(xù)刺繡,喜妹和黎嫂也各自坐好,卻是怎么都不能專心。林小云則一心二用,一邊刺繡一邊聽著動靜。
林叔夜沉聲道:“但昨夜二哥已經答應過我,而且也吩咐了梁主評!
“你說的對!焙鷭邒叩溃骸暗僖呀浰懒。他活著的時候,是廣茂源在這里的代表,梁晉自然要聽他的,但現(xiàn)在既然已經死了,死人的話,梁晉就不需要再聽了!
說完之后,便一拉丫鬟的手:“走!”
林叔夜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林小云也忍不住道:“怎么,現(xiàn)在怎么辦?”
高眉娘這才停了下來,問幾個繡娘:“你們覺得,刺繡最大的困擾是什么?”
雖然不明白高眉娘為什么忽然問這個,但喜妹還是道:“自然是技藝不夠!彼昙o小經驗不足,這是她最大的障礙。
黎嫂則說:“是天資,天資跟不上,怎么學都慢。”這是她最大的痛點。
李繡奴低聲道:“是學統(tǒng),沒有學統(tǒng),想學也不行。”
高眉娘問林小云:“你覺得呢?”
林小云道:“你不就是要批評我不夠專心嘛!”
不料高眉娘卻搖頭道:“不是。都不是!
林小云奇道:“都不是?那是什么?”
高眉娘道:“是財富與權勢!
眾人聽得一怔。
高眉娘道:“刺繡,尤其是好的刺繡,都要依附財富才能存在,要依附權勢才能晉升,但它們既能決定你的生存,就能決定你的滅亡。所以財富和權勢,是刺繡最大的憑借,也是刺繡最大的困擾。不但刺繡,所有的藝術,都是如此。”
喜妹問道:“那……那我們要怎么擺脫這困擾?”
這時連林叔夜也聽住了,走近兩步,且看高眉娘怎么說。
不料她卻說:“沒有辦法擺脫。”
“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高眉娘道:“我們這些學藝的人,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財富是水,權勢是風,水能讓我們浮起來,也能將我們淹沒,風能將我們吹高,也能將我們吹沉。風和水能定孤舟的生死存亡,但孤舟對風和水卻沒有任何辦法。離開了風舟不能行遠,離開了水船就變成廢物!
被高眉娘這么一說,眾人忽然就覺得好喪氣,林小云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該追求權勢和財富啊,還學刺繡做什么?”
“是啊,為什么還要學這個呢?”高眉娘笑了一笑,飛凰面罩擋著,看不清面容,但那笑容,卻還是洋溢了出來,只是意味不明:“第一,因為我們只會這個!
幾個繡娘看看自己手里的繡花針,各自垂頭。的確,大多數人學某項技藝,不是因為選擇,而是因為沒有選擇——有的是因為環(huán)境所限,而有的更是因為天賦注定了要吃這碗飯。
“第二,”高眉娘繼續(xù)道:“財富與權勢,只能定我們此身的存滅,卻決定不了千古的高名!”
她望向大海:“上好的刺繡,就像上好的詩歌,它是好的就是好的。就算權勢與財富能令我們身與名俱滅,但我們所能達到的境界卻可以在汗青之中長存,哪怕青史也將我們泯滅了,可我們存在過,我們的手藝展現(xiàn)過,我們刺出來的作品誕生過哪怕一瞬也足以永恒——這就是藝的力量,這就是道的超脫!
說完了這番話,她道:“繼續(xù)繡吧。這根繡花針,是我們眼前僅能把握的,也是我們唯一的所有!”
林添財眼看林叔夜一臉的激動,便知他受了感染,他林貔貅是個鉆進錢眼里的人,對所有不能賺錢的事情都不感冒,因此對高眉娘的話完全無感,走遠了些后對林叔夜說:“大道理她說的好聽,但最后問題還不得靠我們去解決!”
“舅舅說的對!绷质逡箙s道:“但姑姑這份純粹,古今罕有,我林叔夜雖不才,卻自當拼盡我之所有,以保護這一份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