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跑腿將一份急件送入茂源新莊,不久梁惠師便被請入后園。
“老太太,我正巡工坊呢!绷夯輲熞贿吪闹砩系囊路,一邊說,“什么事情,叫的這么著急。”
陳老夫人幾個眼色,便將左右都使出去了,連心腹老婆子胡嬤嬤都不留,梁惠師便知事情比自己想的還不簡單。
卻見老太太將桌上的一件繡品一推:“你瞧瞧。這是海上斗繡入圍的一件繡品。梁晉讓人送來的,莊主不在,這才送到我手里頭。”
梁惠師小心翼翼拿過來一看,卻是一件百花臺布,再摸一摸,笑道:“村婦良工,尋常貨色,也值得老太太這么著急把我叫來!
陳老夫人道:“你再看仔細些。”
梁惠師抖開了看:“沒什么啊,這臺布尋常得……咦!”她忽然在陽光下發(fā)現了飛舞的隱蝶,跟著再一摸絲線:“這!這!”
陳老夫人咬牙道:“像不像?!”
梁惠師道:“這……真是有點像,這針線……這功夫……”
陳老夫一拍桌子:“你也覺得是她!”
“不,不!”梁惠師慌忙道:“不可能是她!她已經死了!”
“那這針線是怎么回事!”
梁惠師沉吟半晌,道:“會不會是她留了什么傳人!
“傳人?”陳老夫人道:“什么傳人,能有這功夫!”
梁惠師道:“二流針法看苦功,一流針法看天賦。她當年……我叫她姑姑的時候,她也才十四歲!”
陳老夫人道:“雖說天賦難測,但這種人物,百年難出!哪里會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梁惠師將針線又摸了摸,忽然道:“不是她!”
“不是?”
“不是!绷夯輲煂⒋汤C放到老夫人手上:“老太太,你摸摸這蝴蝶頭,蝶翼引人矚目,蝶頭眼睛這里,一般人不會特別留心,所以針眼就藏在這里。這個隱蝶的針眼,可藏得有些粗了。”
陳老夫人摸了一模:“嗯,果然還差了兩分火候!
梁惠師道:“這隱蝶雖然繡得好,但當今天下,還有三個人能繡得出來!
“哪三人?”
梁惠師自得地笑道:“第一個,就是我!”
陳老夫人點頭后,梁惠師道:“至于第二個,自然就是子艷了!彼f著指向了北方。
聽她提起陳子艷,陳老夫人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得色,她一生頗為不順,嫁夫不淑、生子無行,卻偏偏得了一對得意的雙胞胎孫子孫女,讓她得以在晚年徹底翻盤。
“子艷自然有這功夫,”陳老夫人嘿嘿地道:“但她自然不屑于此!
“這個自然了!
“那第三人……”
“第三個人,便是蘇州那個姓沈的!
陳老夫人臉色微微一變,隨即道:“沈女紅就算有這功力,但針法……”
“老太太,你忘了?”梁惠師道:“當年高沈齊名,她們兩個交情可不一般呢。據我所知,她們早就互相傳授過對方針法了!
陳老夫人沉吟著說:“就算互相傳授過,但她二人早已自成一派,練到那么深的針功習性,很難更改的,這不是沈女紅的針法。而且……”她摸了摸蝶頭:“去年我得了沈女紅一件繡品,唉……當年她便已登峰造極,誰能料她回蘇州之后,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隱蝶雖然了得,但比起沈女紅如今的針線,還是差了的。”
盡管不愿意承認,但這一聲嘆息還是流露出了憂慮——對孫女陳子艷可能會被沈女紅壓制的憂慮。
“老太太不用太過憂心。子艷在大內這些年,不知又讀了多少繡道秘卷,摸了多少皇宮秘藏,她的針功,一定也是更進一步的!
陳老夫人轉了歡顏道:“那倒也是。”
“不過我擔心的是,既然沈女紅懂得她的針法,那么她會不會是傳了什么人,然后來給我們搞鬼呢?”梁惠師道:“所以這塊臺布,究竟出自何處?”
陳老夫人默然片刻,才說道:“黃埔!
“黃埔?”
“對!就是那個繡房崽接手的黃埔分坊!
“這……這是把手伸到我們肘腋之間了!”梁惠師道:“若真有人潛伏到了那位夜少爺身邊,就怪不得太太那邊派去的人壓不住了。要不,我去黃埔走一遭?”
“不!”陳老夫人抬了抬手:“對方未必知道我們已有警覺,且不打草驚蛇。而且這事如果流傳開來,有害無益……你也且詐作不知,暗中替老身好好盯著便是!
梁惠師領命出去后,陳老夫人將那蝶眼摸了又摸:“確實有破綻,這功夫的確差了一籌……可萬一……萬一這破綻是故意留的呢?不會,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她思來想去,總覺這蝶頭藏針眼的一點極小的粗疏,如果不是梁惠師怕是連自己都發(fā)現不了,自己都摸不出來的破綻,普天之下能摸出來的就不會超過一把巴掌了,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在刺繡上將心思用到這么細密的份!
然而不知怎么的,她卻總覺得心頭難安——今天與梁惠師一場交談,那個人的名字彼此都壓著不說,可一想到陳老夫人就忍不住心頭多跳了兩拍,難以安穩(wěn),終于她叫來了人,將百花臺布封好,道:“送到增城,交莊主……且慢!”
她忽然又想起孫子對那個女人的執(zhí)念,這會正在緊要關頭,若是孫子得了這百花臺布,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來呢?想了想,改口道:“送往京師!”
差不多就在百花臺布送入廣茂源的時候,林添財也收到了消息,歡喜地奔入繡莊,一路跑一路叫:“成了成了!入圍了!入圍了!”
梁哥、黎嫂等正分頭做著高眉娘安排的活,聽到林添財的呼聲都停下了針線,黎嫂出來道:“什么高興事,把舅老爺高興成這樣,說出來讓我們也高興高興。”
她們自被高眉娘折服,心甘情愿認了林叔夜做莊主,對林添財的稱呼也多了幾分親近。
林添財叫道:“阿夜!坊主!快出來。
林叔夜走了出來,就聽林添財拿著手中的書信在天井揮舞:“海上斗繡我們入圍了!”
林叔夜大喜,小跑幾步過來接過書信一看,也忍不住展顏笑道:“入圍!好,好!”
這兩日繡工們也都知道最近這些活計都是在為海上斗繡做準備,聞言也都來恭喜。
“同喜同喜!”林叔夜道:“我這就去告訴姑姑!”
他拿了書信奔到后園,敲開了房門,還沒說話,高眉娘見他滿臉喜色,便問道:“過了?”
林叔夜便知她猜到了,笑道:“過了!過了!”
高眉娘淡淡道:“算算時日也差不多是這兩天。”
黃娘也淡淡的,只有喜妹睜著一雙大眼睛,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林添財這時也跟來了,看了屋內幾個人的反應,翹嘴道:“這是繡莊的喜事,前頭黎嫂她們都跟著樂呵了,怎么沒見你們高興一下!
高眉娘笑了一下:“高興,高興!钡Φ脤嵲谔^平淡,平淡到因隔著面罩,那眼睛便都看不出笑意來。
獨手黃娘冷笑:“有姑姑出手,入圍本來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林叔夜笑道:“姑姑的繡品自然是極好的,我這不是怕遇到不識貨的人嘛!
高眉娘道:“那倒也是。這么說來值得一喜,回頭莊主備了供品,到南海神廟謝一下神恩吧!
“應該!應該!”林叔夜從拿到信之后一直笑不攏嘴,這時忽道:“舅舅,廣潮斗繡的事情也準備一下吧!
林添財一愣:“廣潮斗繡?這……第一步還沒邁出去呢,你就想飛了!
林叔夜道:“廣潮斗繡就在年底,報名一般要提前半年,因為還要篩選嘛,算來時間也不多了,咱們先報個名?”
林添財就明白了,知道外甥因海上斗繡的入圍,各方面都有了指望,因此連帶著對參加廣潮斗繡也有了信心,他不想打擊士氣,便笑著答應了,第二天便向廣繡行遞交了參加廣潮斗繡的申請書信。
廣繡行是主管廣府地區(qū)刺繡的行業(yè)協會,也是繡行的消息集散地,一個破落繡莊要參加廣潮斗繡,這等好笑的事很快在就傳遍了西關刺繡行,成為業(yè)內笑柄,同時消息也傳到了陳家。
正院里,莊主夫人聽了不由得冷笑:“這個繡房崽,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翠娥道:“聽說他們最近好像通過了一個什么海上斗繡,跟著就想參加廣潮斗繡了。”
“海上斗繡?”陳楊氏眼光閃了兩閃,道:“去,把堂舅爺請來!
翠娥道:“太太這是……”
陳楊氏道:“海上斗繡也是我們南粵繡行推行的一件盛事!我們廣茂源又執(zhí)掌粵繡牛耳,真鬧出笑話來,我們廣茂源臉上也不好看。還是防微杜漸的好!
很快楊管庫就被請了來,知道陳楊氏的想法后說:“這事好辦也不好辦!
“哪里不好辦?”陳楊氏有些不悅地問。
楊管庫道:“海上斗繡的事,本來就有我們茂源繡莊暗中推動進行,要辦什么事情都方便,這是好辦。不好辦的地方在于……莊主和老太太那邊……”
陳楊氏哼了一聲。
楊管庫道:“其實我倒有個主意。”
“嗯?”
楊管庫笑道:“其實最近不妥那繡房崽的,不止我們。二少爺那邊……”
“你是說,讓老二去?可他能辦成事?”
楊管庫笑道:“成事多半是不能成事的,但敗事多半是能敗事的!
陳楊氏笑了:“這倒也對!”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jié),楊管庫便出去辦事了,陳楊氏正想著該如何如何,不料第二日便被陳老夫人請了去,她正瞞著老太太耍手段,不免有些心虛,請安后便噓寒問暖一番。
不料老太太單刀直入地便道:“聽說你要插手海上斗繡的事?”
陳楊氏一時間措手不及,竟不知如何回答。
陳老夫道:“粵繡在子峰子艷手里獨步天下,廣茂源更是領袖南國,你作為莊主夫人,該有氣魄的時候,就得有氣魄,不能小家子氣,不然以后我如何將這頭家交給你?”
陳楊氏低聲道:“非是我一定要跟那……那沒名分的人計較,只是……”
她還沒說完,便被陳老夫人打斷了:“事情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往絕里做。你安排的人,未必得力,還不如不插手。”
陳楊氏聽得有些怔,不知道老太太這話什么意思。
卻見陳老夫人閉著眼睛,恍若呢喃:“袁莞師最近閑著呢!
“袁……莞師?”陳楊氏若有所悟:“老太太的意思是……”
“去吧去吧!标惱戏蛉藫]手:“我要歇著了。這些破事,不要來煩我了,也不要去煩子峰!
陳楊氏喜出望外:“是,是!孫媳婦曉得了!”
出了門,抬頭看天,只覺得這天都晴朗得意外,叫了心腹丫鬟:“去請二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