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酈府之中,送走皇帝后的阿提拉,獨自回到房中,卸下臉上的恭順與從容,眉頭緊緊鎖起。
今夜劉盈那看似隨意的一問,如同一聲警鐘,在他耳邊敲響。他意識到,自己的某些習(xí)慣,可能已經(jīng)引起了這位精明皇帝的注意。
“看來,必須更加小心了……”
阿提拉看著銅鏡中自己那張經(jīng)過精心修飾、盡可能淡化匈奴特征的臉龐,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和冰冷。
長安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未來的路,步步驚心。
他拿起那把特制的、鋒利無比的小刀,開始每日例行的剃面。
刀鋒刮過皮膚,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他知道,自己必須將這層偽裝維持得完美無瑕,直到……達成最終的目標(biāo)。
無論是為了自保,還是為了那遠在漠北的匈奴帝國,他都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未央宮與酈府,皇帝與偽裝者,一場無聲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
而那五位功侯,或許早已將那次不愉快的會面拋諸腦后,卻不知他們無意中,成為了推動這場暗流洶涌的戲劇的關(guān)鍵角色。
阿提拉的憂心忡忡,看似是白操心,卻陰差陽錯地,將他推上了一條更為波瀾壯闊,也更為危險的道路。
——
未央宮的溫室殿內(nèi),炭火盆驅(qū)散了初春的寒意,卻驅(qū)不散劉盈眉宇間那絲凝重的思慮。
酈府夜宴后,那個名為“穆沙”的西域才子,其身上種種不合常理的細節(jié),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一圈圈疑慮的漣漪。
然而,劉盈深知,為君者,最忌在無確鑿證據(jù)時打草驚蛇。憤怒和猜疑若形于色,只會讓潛在的敵人隱藏得更深,甚至狗急跳墻。
他將那份對“穆沙”的審視深深埋藏起來,目光投向了更為宏大和根本的圖景——天下的糧倉。
“民以食為天。”
劉盈喃喃自語,指尖劃過攤在御案上的大漢疆域圖,目光掠過關(guān)中平原、齊魯沃野、江淮水鄉(xiāng),最終停留在那些新近歸附、土地相對貧瘠的邊郡。
“只要百姓倉廩實,衣食足,則知榮辱,安現(xiàn)狀。屆時,任憑背后有何等魑魅魍魎煽風(fēng)點火,欲掀起民變,也不過是癡人說夢。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能成何氣候?”
他清楚地認(rèn)識到,一切陰謀與動蕩的土壤,往往源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無法得到滿足。
鞏固統(tǒng)治最堅實的力量,并非源于未央宮的高墻和繡衣使者的利刃,而是來自于田野間沉甸甸的禾穗和百姓家中升起的裊裊炊煙。
于是,在接下來的朝會與政令中,劉盈將絕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促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上。
他并非空談,而是憑借著超越時代的見識,推行了一系列切實有效的措施。
盡管,劉盈必須將其包裝成“古圣先賢的智慧”或“格物致知的心得”。
他下令大司農(nóng)衙門廣泛搜集各地農(nóng)諺和耕作經(jīng)驗,編撰更為詳盡的《農(nóng)政輯要》,并命工匠依圖大量制作他“設(shè)計”的曲轅犁、耬車等改良農(nóng)具,由官府貸予或低價售與貧苦農(nóng)戶。
他重視水利,不僅撥出?钫捺崌、白渠等舊有工程,更鼓勵各郡縣因地制宜,開鑿陂塘,修筑水門,并提出了初步的“輪作套種”、“綠肥養(yǎng)地”等概念,令精通農(nóng)事的老臣也嘖嘖稱奇。
“陛下近日于農(nóng)事一道,可謂嘔心瀝血!
丞相曹參在一次私下奏對時感嘆道。
劉盈淡然一笑:“丞相,江山社稷,根基在民。民之根本,在于溫飽。將此根基打牢,則朝堂上些許風(fēng)雨,邊疆些微波瀾,又何足道哉?”
他語帶雙關(guān),目光深邃。
他在用這種看似“埋頭種田”的方式,構(gòu)建一道最堅固的防線,不僅防范外敵,更防范內(nèi)部可能滋生的蠹蟲與野心家。
與此同時,在酈府之中,阿提拉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長安氛圍的微妙變化。
皇帝似乎并未特別關(guān)注他,這讓他稍稍松了口氣,但那種無處不在的、屬于強大帝國的秩序感和劉盈沉穩(wěn)如山的統(tǒng)治風(fēng)格,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像一頭被困在華麗牢籠中的孤狼,必須盡快找到突破口。
一日,酈商看著正在書房讀書的女婿,忽然注意到他唇上頜下蓄起了短須,雖修剪整齊,但與之前每日凈面、力求光潔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不由納悶問道:“賢婿,往日見你極重儀容,每日必凈面修容,如今為何蓄須了?”
阿提拉心中早有準(zhǔn)備,放下手中竹簡,從容答道:“岳父大人明鑒。小婿昔日在家鄉(xiāng),隨性而為,讓岳父見笑了。如今既入漢土,為漢臣,自當(dāng)入鄉(xiāng)隨俗。觀朝中諸位大人,乃至市井士人,多蓄須以顯威儀莊重,小婿既決心扎根于此,便當(dāng)效仿,以示與大漢風(fēng)俗融合之心!
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解釋了改變,又再次強調(diào)了“歸化”的誠意。
酈商聞言,老懷大慰,撫須笑道:“好,好!入鄉(xiāng)隨俗,正該如此!賢婿能這般想,老夫甚是欣慰!
他越發(fā)覺得這個女婿懂事、上進,是可造之材。
然而,阿提拉的“上進”遠不止于此。
過了幾日,他尋了個機會,鄭重地向酈商提出:“岳父大人,小婿蒙陛下不棄,授以翰林待詔之職,常伴圣駕左右,研讀經(jīng)史,本是無上榮光。然小婿每每思及岳丈當(dāng)年隨高皇帝披堅執(zhí)銳、平定天下之赫赫功勛,便覺胸中熱血難平。書生筆墨,雖可治國,然終不及沙場建功,護國安邦來得痛快!小婿……小婿斗膽,愿效仿岳丈,棄筆從戎,為我大漢開疆拓土,鎮(zhèn)守邊陲,縱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慷慨激昂,充滿了對軍功的向往和對酈商的敬仰。
其背后,阿提拉的真實算計卻冰冷如鐵:其一,翰林待詔雖近天子,但終究是文職,晉升緩慢且難掌實權(quán)。
而從軍,尤其是在邊境立下軍功,是漢朝最快、最有效的晉升途徑之一。
其二,也是最關(guān)鍵的,他急需離開長安這個權(quán)力中心。
劉盈那雙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讓他如芒在背。
遠離天子腳下,他才能擺脫監(jiān)視,獲得更大的活動自由,甚至……有機會接觸并掌控一定的軍權(quán)。
酈商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驚喜的光芒。
他一生戎馬,最引以為傲的便是軍功,內(nèi)心深處,未嘗不覺得文官終究少了些男兒血性。
如今見自己選中的女婿竟有如此雄心壯志,欲繼承自己的衣缽,怎能不欣喜若狂?
“好!好男兒志在四方!”
酈商拍案而起,激動得在廳中踱步,“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穆沙,你有此志氣,遠勝那些只知皓首窮經(jīng)的腐儒!”
他沉吟片刻,道:“如今涼州初定,廣袤千里,羌、氐諸部雖表面臣服,然其心難測,正是用兵之地,亦是立功之機!你若愿往,老夫便豁出這張老臉,向陛下舉薦,予你一軍之職,前往涼州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