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淮說不出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感覺,有憤怒也有后悔,更多卻是痛恨。
這痛恨不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無能。誰能想到,先前意氣風發(fā)想著終于能刺殺皇帝的他,此時奄奄一息,就連思緒都逐漸凝滯。
便在這時,燕府里傳出一道轟鳴,仿若雷霆一般,附近的人甚至能感受到大地都在這道轟鳴聲中震顫。
一襲白衣從燕府上空暴退而出。
柳玉落在長街上,腳步一踏,強行卸力,半條街的石面都被這一踏生生粉碎。
巨大的沖擊讓柳玉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白衣,握劍的右手有種發(fā)麻的感覺。
“這就是香火道嗎?”
柳玉有些自嘲地說道,他知道自己不是星君的對手,卻沒想到會敗得如此之快。
星君微笑看著他:“是的,這就是香火道,只要香火足夠多,便無有止境。”
柳玉當然知道香火道的修行意味著什么,星君的后半句話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炫耀。
一向溫和示人的星君,在姜御離世后,也只有面對柳玉時,才會有類似的情緒了。
柳玉沒有接話,放開感知,確認謝周和燕白發(fā)都已脫離了險境。
至于王侯、謝三順和謝淮等人,柳玉則是抱著能救則救,不能救則已的心態(tài)。
雖然祖籍都在金陵的柳家和王謝兩家昔日也算世交,但總歸有個遠近親疏。
自幼求學圣賢城的柳玉與王謝兩家沒有太多接觸,對黑衣樓的感官也不怎么樣。他今次前來更不是為了黑衣樓,只是察覺到星君全力出擊的強大氣息,于情于理都該來查探一番。
柳玉沉默了會兒,忽然問道:“你求道的最終目的是什么?”
柳玉知道星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成仙。
但為什么成仙?
錢權(quán)這些星君早已唾手可得,無敵天下他也已經(jīng)做到,難道是為了長生嗎?
“長生!毙蔷幕卮鸸贿是那兩個字,并無新意。
修大道,求長生,這確實符合世人對于星君的認知。
柳玉以前也是這么認為,但今日與星君正式一戰(zhàn)過后,柳玉忽然改變了想法。
“長生不是永生。”
柳玉說道:“況且就算你跨過最后的關(guān)隘,也只不過多個幾十年的壽命罷了!
“生命是值得追捧的美好事物,休說幾十年,哪怕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星君說道。
“乃至你這個問題本身就顯得愚蠢!
星君以長輩的口吻,居高臨下地看著柳玉,不過年齡是柳玉兩倍還多的他,當然有資格以長輩的身份自居,教訓(xùn)說道:“對你我這樣的人而言,包括這幾個晚輩!
星君望了眼謝周玄虛子等人,微笑說道:“哪怕沒有長生,修行本身的意義就該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如果不是如此,那這些修行將毫無意義!
柳玉微微搖頭,說道:“你歸屬玄門,在某些方面更應(yīng)該多學學純陽真人!
他這句話里的純陽真人,乃是史書記錄中的最后一位仙人。
那位真人生于三百年前的亂世,一人一劍助李氏皇族平定了亂世天下,而后歸隱沂山。
純陽真人壽二百三十載,直到百年前才羽化離世。
在此期間的百余年里,他總共離山的次數(shù)不超過三次。
沒有人知道真人隱居山中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喝茶賞雪,月下獨酌,亦或者舞刀弄劍?
但人們知道,也是直到如今都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從純陽真人成就仙人到真人辭世的百余載里,哪怕真人是在隱居,這世道都前所未有的安靜,比姜御兇名最盛的那幾年都要安靜。
或者最初時的修行是為了成材,為了像鳥一樣飛翔,為了錢權(quán)這些世俗的東西。
但真人后續(xù)的求道卻是為了救世,以及背負起更沉重的責任。
柳玉也是如此。
“你很不錯,未來若是機緣足夠,未必沒有更近一步的機會!
星君笑了起來,笑聲滄桑且溫和,帶著幾分欣賞的意味,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今日論道就到此為止吧,改天我自會登門拜訪!
說完這句話,一柄白色的流光從觀星樓落到星君手中,化作一柄拂塵。
紫霞領(lǐng)域再現(xiàn),帶著無比純粹的玄妙氣息,儼然間將半座長安城都籠罩在內(nèi)。
這一次才是紫霞領(lǐng)域的完全展開,無比凝固,長安除去柳玉之外,無人可破。
謝周等人都已經(jīng)退到城門處,星君遙望了一眼,沒有趕盡殺絕的想法,這也不現(xiàn)實。
因為他已經(jīng)察覺到,城外的天穹上多出了數(shù)道強大的氣息,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劍意。
那是一座由東方瑀和元行道等一批青山最頂級的劍修布下的劍陣。
即使是他,都從中感受到了些許威脅。
“青山啊青山!
星君微笑著發(fā)出一聲感慨,向前一步踏出,出現(xiàn)在玄璣子的身邊。
謝三順提劍而立,鮮血滿身,蒼老的面孔盯著星君,帶著金剛般的猙獰。
在先前那短暫的空隙中,王侯已經(jīng)帶著謝淮躍過了城墻,沒有停留。
王侯不是絕情,棄子是身為領(lǐng)導(dǎo)者的基本素養(yǎng),哪怕需要舍棄的人是謝三順。
如果因為他顧及所謂情義而停留在此,才是對謝三順做出犧牲的最大褻瀆。
星君將拂塵從右手換到左手,右手向前虛握了一下,空中就好像出現(xiàn)一只無形的巨手,緊緊地握住了謝三順枯瘦的咽喉,將他提了起來。
謝三順的劍脫手掉落,整個人懸停在半空中,看上去帶著幾分詭異。
“我觀命相,算到燕白發(fā)只要回京便是應(yīng)劫,卻沒想到最終應(yīng)劫的那個人是你!
星君修命,也信命,在他眼里的“命途天定”并不是一句空話。
他在命運中看到的應(yīng)劫之人只有一個,他也只需要一個,那么自然不會費太多的功夫,更不會嘗試留下柳玉和燕白發(fā)等人。盡管長安是他的地盤,但天命難違,最終大抵是徒勞無功。
星君微笑說道:“說起來,或者你會比燕白發(fā)更合適一些。”
畢竟他要做的,是用秘術(shù)“奪魂”掠奪一個經(jīng)驗足夠豐富,神識足夠強大的強者,來彌補玄虛子修行上的不足,并將玄虛子的境界強行拔高,節(jié)省這幾年的時間。
謝三順同樣符合這個人選。
謝三順征戰(zhàn)一生,從府兵到戰(zhàn)將,到謝家供奉,再到如今的殺手劍魔,星君毫不懷疑老人具備一個強者應(yīng)有的所有素質(zhì),可惜距離領(lǐng)域境界卻少了最重要的天賦。
這位黑衣樓的最年長者,讓無數(shù)人聞風喪膽的殺手劍魔,此時被扼住咽喉。
老人的頭發(fā)早就亂了,繚亂不堪地散落在他的額前,輕輕地覆在如溝壑的皺紋之上,衣衫上全是東一道西一道的裂口,整個人的生命氣息,在一瞬間內(nèi),被壓制到了死亡的邊緣。
然而謝三順的眼神淡漠著,沒有絲毫畏懼,只是帶著些許的嘲諷和不屑。
看著隱有期待的玄虛子,謝三順猜到了星君的想法,嘲諷之味更濃。
這與那些憑借丹藥強行拔高境界的偽強者有何區(qū)別?
被譽為天賦舉世無雙的玄虛子,卻要走這樣的路子,難道不值得嘲諷嗎?
漸漸地,謝三順的眼眸中連這些情緒也沒有了,只有平靜。
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某一天,王侯、謝淮和謝周為他復(fù)仇,那畫面中沒有玄虛子,因為玄虛子已經(jīng)失去了與他們爭鋒的資格。
“先前我與柳玉說過,修行者追求的不該是戰(zhàn)力,應(yīng)該是更高的境界,是長生,是成就仙人掌握規(guī)則后的大逍遙境界。崇拜強者過于世俗,追求戰(zhàn)力也不能算錯,但在這條路上,這些只能是陪襯,而不能占據(jù)主位。”
星君平和的聲音在長街上響起,他的模樣與謝三順已經(jīng)是兩個極端,哪怕剛剛擊退柳玉,他身上的皇袍依舊光潔如新,白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高高在上,仿佛真仙。
他這句話不是說給謝三順聽的,而是說給玄虛子的教誨。
“弟子明白!毙撟宇h首聆聽。
星君沒有再說什么,拂動衣袖,一道無比強大的精神力量闖入謝三順的識海中。
謝三順蒼老的眼神中逐漸失去色彩,隨著那張無形巨手的散去,身軀轟然倒地。
“去吧!毙蔷龑⒛堑罒o形的神識力量度進玄虛子體內(nèi),
玄虛子鄭重點頭,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到觀星樓,進入他的那間靜室中,盤膝于蒲團之上,才小心謹慎地解開那道星君的神識封印,將這道脫離了謝三順掌控的神識灌入自己的識海。
玄虛子闔上雙眸。
或者幾天。
或者幾個月。
或者需要一年半載。
玄虛子不急不緩,他非常確信,當自己再睜眼的時候,便是登臨領(lǐng)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