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季,天時變短,除去平康坊外,其余諸坊的燈火漸歇,天地間歸于安靜。
永安坊中部天機閣的商鋪中,某個臨街的房間開著窗,燭火隨著夜風(fēng)輕微跳動著。
李大總管站在窗邊,雙手負背,望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
黑暗的廊道里有腳步聲響起,負責(zé)引路的天機閣管事恭敬地將謝周引到門外,輕聲說了句大總管在房間里等您,然后悄無聲息退去。
謝周沒有遲疑,推門走了進來。
——二更天在天機閣見面,這是李大總管在信中的邀請。
金陵謝家祖宅被燒毀的那一年,謝周不滿三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李大總管。
隨后在八年前夏天的棋會上、五年前觀星樓的落成典禮,他都看見過李大總管。
再后來就是去年,李大總管設(shè)局,在景林大街對他布下殺陣。
謝周與大總管見面的次數(shù)滿打滿算不超過五次。
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才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因為這一次,他們不再是以陌生人,也不再是以敵人的身份對話。
李大總管之所以把位置定在天機閣,便是因為天機閣的立場足夠中立。
謝周帶上房門,按下立于右手側(cè)的機關(guān)按鈕,一座小型陣法無聲展開。
房間里的燭火不再跳動。
窗戶依然開著,但街上的風(fēng)不再吹進來,也不再有屬于深夜的悉窣聲。
李大總管依然站在窗邊,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景象,如果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會發(fā)現(xiàn)他的關(guān)注點不是在近處的天地,而是遠處的觀星樓。
謝周看著他的背影說道:“久等!
他平靜地在房間里唯一的桌子旁坐下,動作神態(tài)都非常自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李大總管轉(zhuǎn)過身,望著謝周說道:“就算是那幾個不良人,看到我都會覺得緊張!
他說的是關(guān)千云、小曲等幾個不良人的二代精英。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總管把持朝政超過五年的時間,威名赫赫,尋常見了他都會生出幾分怯意。
謝周說道:“大總管確實威風(fēng)!
李大總管笑了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謝周的模樣,注意到謝周的衣衫分外平整,神情端莊,坐姿一絲不茍,心想與姜御確實大不一樣,與放蕩不羈的謝桓也有著很大不同。
他坐到謝周對面,說道:“恭喜你接任青山掌門!
大總管說是恭喜,語氣里卻沒什么祝賀的意味,聽起來平淡如水,非常隨意。
謝周說道:“看來你不覺得意外!
李大總管說道:“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姜御相信的人!
聽到師父的名諱,謝周沉默了下,說道:“我不覺得你們是朋友。”
李大總管說道:“能坐一起說話的很多都不是朋友,比如你我!
他與謝周當(dāng)然不是朋友,以前是敵人,現(xiàn)在或者可以稱為盟友?
“我沒有拐彎抹角的興趣,大總管在信中說有要事相商,請直說。”
謝周看著他說道。
雖然用了個“請”字,但這句話說得可謂是毫不客氣。
李大總管笑了笑,不以為忤。很少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但謝周當(dāng)然有著個資格,眼前的年輕人不是晚輩,而是青山掌門,某種意義上來說地位比他更高的青山掌門。
“如果我沒有猜錯,昨晚對花小妖動手的人,是星君!
李大總管切入正題,看著謝周的眼睛,說道:“雖然星君沒有離開觀星樓,但能夠無聲無息讓花小妖失去反抗能力的人,除去星君之外,放眼全天下我都想不出第三個!
他做不到,燕白發(fā)做不到。
柳玉或者可以做到。
但柳玉身為圣賢城主,君子楷模,即便太陽從西邊升起都不可能做出這種有違道義之事。
謝周說道:“我知道!
在聽到孫老爺講述事情經(jīng)過的時候,他就做出了同樣的推測。
而李大總管深夜約他見面,果然也是因為星君。
李大總管微微頷首,沉聲問道:“你可知曉星君用的是什么道法?”
謝周說道:“不知。”
李大總管皺起眉頭,說道:“聽姜御說你看遍道門典籍,難道就沒有相關(guān)記載?”
謝周說道:“各門派都有傳承秘術(shù)不被收錄于典籍之中,紫霞觀前身的碧霞觀在泰山傳承兩千年,有這種秘術(shù)并不奇怪。況且……”
謝周話音微頓,說道:“星君的很多道法都是他從其余道法中悟得,獨屬于他自己!
李大總管沉默地看著他,片刻后說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見解,不妨說說看!
“對于星君,你我有著共同的立場!崩畲罂偣芙又a充了一句。
謝周說道:“共同……么?”
“當(dāng)然!崩畲罂偣懿[了瞇眼,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來:“殺!”
殺字出口,縱使天機閣的會客室四季如春,也多出一絲冰冷的寒意。
于是謝周確定,李大總管的殺意絕非作假。
也于是,謝周有些不理解,看著大總管說道:“我不認為你有必殺星君的理由。”
他要殺星君是為了替師父和張季舟報仇,讓星君為他的偽善付出代價。
這些天過去,他也明白了師父最后那一劍,為何斬的是觀星樓而不是星君。
那是因為星君還沒有撕下他偽善的面具。
如今姜御離開了這座天下,星君的面具似乎有了松動的征兆。
然而,星君是國師,當(dāng)屬于朝廷重臣。
就算大總管與他不合,又何至于殺意如此之重?
李大總管的回答只有四個字,早些年經(jīng)常被言官和群臣提起的四個字。
“妖道誤國!
近十年間,世間修行者突破到領(lǐng)域境界的只有三個人。
柳玉、姜御、以及星君。
李大總管愿意相信柳玉和姜御,把柳玉和姜御視為朋友,視為同道者。
那是因為柳玉數(shù)年如一日的守在圣賢城,傳道授業(yè),駐守海關(guān)。
姜御盡管獨斷專行難以相處,化身無影殺了許多朝臣,但本心從未變過。
星君不同。
李大總管從來都看不懂星君。
他堅持認為星君的善、紫霞觀的善,都是一種為了名利的刻意舉措。
所有人都說星君為國為民,但一個誘導(dǎo)皇帝修建觀星樓,使得國君不思朝政,歸于道途的修道者,真的算是為國為民嗎?
李大總管不相信星君的人格。
如果沒有人能夠控制星君,如果長安城連能制衡星君的力量都沒有,李大總管不敢想象屆時朝局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是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所謂的星君信徒?
越是思及此處,大總管的殺心越重。
正因如此,姜御才能說服他放棄追殺謝周和花小妖,甚至拋開對黑衣樓的成見。
在李大總管眼里,星君已經(jīng)比昔日王謝、比謝周和黑衣樓加起來都要危險。
謝周默然片刻,相信了李大總管的話。
“昨夜星君雖然沒有離開觀星樓,但玄璣子卻是去了平康坊!敝x周說道。
“星君二弟子?”李大總管問道。
“是!敝x周點了點頭。
“平康坊中,孫大郎、孫二郎與孫五郎都是一品強者,孫老爺手下另有一品境的殺手三人,護衛(wèi)兩人。不良人何去、以及我手下的兩個一品暗樁,天機閣有位一品畫師也都在平康坊!崩畲罂偣馨櫭颊f道:“玄璣子一個人,沒道理躲過這么多人的眼睛。”
謝周說道:“如果是我,躲過你說的這些人的感知,不難!
李大總管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挑了挑眉,說道:“他能與你比肩?”
謝周說道:“看來你沒有與他們接觸過!
李大總管搖頭道:“不曾。”
謝周望著窗外的觀星樓,平靜說道:“你所聽到的關(guān)于他們?nèi)说膫髀,沒有半分虛構(gòu),我甚至覺得那些傳聞略顯保守。”
李大總管沉默下來,很意外謝周的評價,也很震驚,半晌才回過神來。
從幾個月前開始,他就陸陸續(xù)續(xù)聽到關(guān)于玄虛子、玄璣子和玄逸子的情報。
趙連秋、王夏、秦績等幾個去過黑市的大人物也都提到過玄虛子幾人。
他們用來比較的對象,便是謝周。
對此李大總管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
畢竟沒有親眼見過,任誰聽到那些傳聞都覺得太過夸張。
但現(xiàn)在聽到謝周的肯定,大總管不得不信。
他已經(jīng)體會過謝周的韌性與強大。
星君座下竟然真有能與謝周比肩的年輕修行者,還一下子來了三個?
難以想象,假以時日后,紫霞觀和觀星樓該是何等強大,何等威風(fēng)?
恐怕到時候,就算內(nèi)廷司、不良人、平康坊乃至青山加起來,都不足以撼動紫霞。
李大總管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潤了潤有些發(fā)干的喉嚨。
隨后他給謝周也倒了一杯,推了過去:“掌門請喝茶!
謝周接了過來,說道:“出手的人依然是星君,玄璣子連執(zhí)行者都算不上!
“不知大總管可還記得姚浩能?”謝周忽然問道。
李大總管想了一下,說道:“你說的是那個前太醫(yī)令烏朋門下的藥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