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些話的時候,謝凌霜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如春風般溫柔,但內里的調子極高。
她不是在與謝周商議,而是通知。
如今有資格用這種調子和謝周說話的人不多,謝凌霜便屬于其中的一個。
如果從血緣上來講,她是謝周的堂姐,就算忽視這一層關系,作為王侯道侶的她,也該是謝周的師姐。
謝凌霜看出謝周的遲疑,不顧姜御和花小妖就在身邊,說道:“遲疑是不對的,如果讓王侯看到,少不得說你做事含糊!
謝周看著昏睡中的元宵,說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得!
離別往往是被動的,無論發(fā)生多少次,都無法被習慣,只能麻木接受。
謝凌霜展顏一笑,輕聲說道:“多情自古傷離別,看來你也是個多情之人!
說完這句話,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安靜站在旁邊、握著元宵手掌的花小妖。
她清晰記得,上次見面,跟在謝周身邊的是燕清辭,不是眼前這個姑娘。
謝凌霜和王侯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彼此鐘情,誰都不會有二心。
不過或許是在世家中見得多了,謝凌霜對這種事情并不奇怪,而覺得理所當然。
當年堂叔謝桓,風流冠蓋長安,在這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說了,無論記憶中的燕清辭,還是眼前的花小妖,都是相貌絕佳,我見猶憐。
倘若她是男兒郎,與這種姑娘結伴同行后,恐怕也舍不得放手。
謝凌霜撫平元宵皺起的眉頭,說道:“既然已經定下,下午我便啟程離開!
花小妖抓著元宵的手,輕聲說道:“不等她醒過來嗎?”
謝凌霜輕輕搖頭,說道:“遺忘是最好的解藥,所以,沒有道別。”
花小妖輕咬下唇,沒有再說什么。
幾個月的相處,對小嬋和珠兒的愧疚和思念,都在元宵身上變成了關愛。
小嬋和珠兒與她被迫分離,現(xiàn)在元宵也要離開了。
似乎她在乎的人總是這樣,無論多么努力,卻怎么都抓不住。
午后未時三刻,一輛外飾普通的馬車停在院門外,謝凌霜把元宵放進車里,與謝周等人告別,上車往蜀地去了。
蜀地遠在千里外,不過一路上有黑衣樓高手隨行護佑,不必過多擔心。
再過半個時辰,有長安人馬趕到,領頭的正是不良人小曲。
短暫的寒暄過后,謝周示意小曲跟著他走到無人的后院,把那張銀牌遞了過去。
花小妖認認真真地朝小曲行了一禮,說道:“平康坊之后,都沒來及向你道一聲謝!
那時是黃泉和小曲在平康坊救了他,如果沒有何家兄弟,不只是珠兒,她和小嬋也都會落在內廷司手中,這會兒生死難料。
誠然,黃泉最主要的目的是救出小嬋,卻也不能否認對她的救命之恩。
在那之后,花小妖不是沒見過小曲,前往黑市的路上她曾與不良人同行。
只不過當時雙方用的都是大羅教的身份,她自是不方便道謝。
看著花小妖動人的桃花眼,小曲心中暗嘆一聲,客客氣氣地說道:“姑娘不把這件事傳出去,就算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
此話不假。
倘若平康坊的細節(jié)傳開,小曲必然會被李大總管問罪。
降職削俸都在其次,嚴重些的后果,甚至可能被逐出長安和不良人。
更重要的是四弟黃泉。
那才是個不省心的。
出身名門何家,卻做了個見不得光的殺手,整日不務正業(yè),陪孫昆下棋喝茶,與孫二郎孫五郎等人為伍,出入花樓歌坊。不知情的人,或許會以為他也姓孫,平康坊才是他的家。
一旦此事泄露,不僅何家聲譽受損,黃泉自身也要跟著遭殃。
何家不至于保不住他,可以老太爺?shù)谋,說不得會把他活活打死。
謝周說道:“今晨我借用了你這牌子。”
他說的是借用不良人的身份,使得那個名叫屈泰的知縣放棄為星君立廟的事情。
聽到謝周的解釋,小曲揮揮手表示不甚在意,相反聽到星君廟的時候不禁皺起眉頭,沉聲說道:“沒想到,就連涼州偏僻之所,都有人開始給星君立廟了嗎?”
謝周說道:“這是我見的第一處!
小曲說道:“據(jù)我所知,如今僅在雍州地界,就有超過二十座星君廟宇!
謝周神情微凜。
小曲旋即抱拳說道:“還請謝兄引薦,我想求見令師一面!
謝周自然不會拒絕,帶著他找到姜御。
姜御微笑說道:“你來找我何事?”
小曲恭敬行禮,說道:“大帥近來數(shù)次求見真人,都被真人拒之門外!
從去年臘月底開始,燕白發(fā)至少往青山送過五次門貼,姜御都沒有理會。
就連山里一些老人都看不下去,燕白發(fā)好歹貴為不良帥,肯如此低頭,何必不饒人?
姜御說道:“我不想見他!
小曲說道:“大帥知道這一點,不過有一件事,大帥讓我問下真人!
“何事?”姜御問道。
“關于星君!毙∏匦抡f回如今擴散開來的星君廟,說道:“大帥讓我問下真人,星君此舉,是否有走香火一道的嫌疑?”
謝周的手不自覺地移到紫氣東來的劍柄上。
香火道。
當初在多寶樓,他便和司徒行策聊過此事,司徒行策就懷疑是星君修行香火道。
現(xiàn)在看來,燕白發(fā)也想到了這一點。
姜御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至少現(xiàn)在沒有!
小曲聽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說道:“看來真人也有懷疑!
姜御笑了笑說道:“星君老兒詭計多端,做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奇怪。”
小曲沒有接這句話。
姜御評價可以,他不能。
否則便會被視作對星君不敬。
盡管他心底確實不敬,但不能表現(xiàn)出來,至少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
“多謝真人!
小曲再次行禮,他是個果決的人,問完這件事,沒做任何多余的停留,便準備告退。
謝周看著他,說道:“你知道這個院子的東家是誰?”
小曲停下腳步,說道:“黑衣樓!
謝周說道:“如果黑衣樓的人知道你來,你可能會死!
昔日王家的家主王繇被趙連秋親手斬殺,所以當時在長安城,王丘南才會與趙連秋拼命。
小曲跟隨趙連秋數(shù)年,盡管沒有拜師,但長安誰人不知,他是趙連秋最得意的門生,趙連秋也是把他當?shù)茏优囵B(yǎng)。
加之黑衣樓與不良人的仇恨,加之趙連秋前些天在黑市的所作所為。
這是莫大的仇恨。
哪怕小曲是何家子弟,送上門來,王丘南都很可能不會放過他。
小曲說道:“我沒想過!
謝周說道:“為何?”
小曲笑了笑說道:“因為你在這里!
謝周沉默了下,聽出了小曲對他的信任。他和小曲確實算得上朋友,雙方性格也很合得來,如果日后來往得更頻繁一些,未免不能成為真正的好友,而且出于多種原因,謝周對何家有著很深的好感。
“你知道趙連秋都做了什么。”謝周幽幽地說道。
趙連秋當著無數(shù)人的面,指認姜御為黑市之主和殺手無影。
這毫無疑問是個魯莽的決定,乃至超出了與他同行的王夏和秦績的預計。
短短幾天過去,事情就已經傳開,各大門派的高層都收到了消息。
姜御這幾天去了很多個地方,見了很多個大人物,除去為謝周接任掌門鋪路之外,另一方面也是想盡可能的消除身份的影響。
最終他也沒能說服任何人。
只是讓眾人保持沉默。
他沒和謝周說的是,為此他甚至動用了威脅和某些不友好的手段。
如果不是趙連秋,便不會有這一連串,以及那些尚未到來但可以預見的麻煩。
小曲沉默了下,說道:“抱歉。”
他不是迂腐的人,明白有時候揭開真相不見得是好事,反而會成為禍端。
前朝的黃金城,清宵真人的做法就是最好的明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四弟黃泉也是一種證明。
所以在這件事上,小曲也覺得是自家先生做的太過,不該被師兄的死沖昏了頭腦。
可他又能說什么?
他與趙東君不熟,只是在卷宗里知道這個偉大的存在。
不過當偉大照進現(xiàn)實,小曲認清如今的趙東君是怎樣一個人的時候,那道偉岸的身影就坍塌了,變得平凡而不值得任何憐憫。
然而,無論趙東君如何改變,都是趙連秋最疼愛最寄予厚望的小兒子。
老年喪子,剜心之痛,他又如何能將過錯歸結于趙連秋頭上呢?
姜御笑著擺了擺手,看著小曲的眼神中帶著欣賞,說道:“星君老兒說過一句話,未來的時代屬于何家,不算太過夸張!
“我見過你的兩位兄長和那個躲在平康坊的何從,都很不錯!
姜御說道:“你也很不錯!
小曲行禮道:“真人謬贊!
姜御看著他,又看了看謝周和花小妖,說道:“舊事如何不該牽扯到你們這代人身上,但以后如何,就該看你們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