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荷月廿七,辰時二刻,涼州石柱城外的深山里誕生了一場風暴。
伴隨著山脈恐怖的撕裂聲,如今的黑市、昔日的黃金城開始劇烈的顫動。
無數巨石崩落,巨大的煙塵沖天而起,湛藍無云的天空變得晦暗起來,仿佛隨著山脈一起破裂。
狂風呼嘯,無數石與木的碎屑在風中狂舞著,不知會落到何處。
崩塌中伴隨著火焰的跳動,流火亂舞,到處都是煙與火的疊加。
山林中的鳥獸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生存的本能讓它們發(fā)出聲聲嘶吼,倉惶而又漫無目的的逃竄著,隱隱間能夠聽到許多慘嚎悲鳴。
黑市正在毀滅。
這座黑暗之城在前朝開鑿,之所以能夠維持千年,是因為清宵真人布置玄妙陣法。
毀滅黑市的歷程很長,期間經歷無數血雨,但辦法說起來非常簡單。
那便是根據清宵真人留下的記錄,找到這些陣法的陣眼。
再將這些陣眼串聯起來,反向運轉,這些用來維持黃金城穩(wěn)定的陣法,頓時就扭轉變成了摧毀它的源頭。
當然也只是說起來簡單,真正想要做到,需要足夠強大的陣法造詣,至少在姜御到來之前,黑市中除了謝周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群山峰頂到處都是修行者,有來自朝廷的密探,有軍伍中的將軍,有各門派的長老,自然有石柱城的官府,天機閣的執(zhí)筆人,還有以李氏為首的雍涼世家,黑壓壓的一片,卻沒有人發(fā)出聲音,眾人臉上的神情各自凝重,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謝周的手筆,卻沒有人看到謝周的身影。
徐老和羅婆婆等九獄樓的大人物也都一無所蹤,眾人議論紛紛。
“終于結束了。”
某個山頭被陣法籠罩,山崖邊站著幾道穿著灰白布衣的身影。
他們尋常的著裝打扮明顯是一種偽裝,因為無論是誰看到他們的第一眼,都不會把他們看成普通人,他們身上的氣質強勢且霸道,各個脊背挺直,雙手負背,目光灼灼,于是這身打扮就讓他們顯得有幾分另類。
如果謝周在這,一定能認出來,領頭的那人他并不陌生。
正是李大總管手下最出色的信差之一,曾藏身在東市玉石鋪中的常孚。
常孚主要負責雍州諸事,此次外派,只是充當大總管的一封信。
在他身后站著的,都是內廷司直屬于大總管麾下的涼州辦事人員。
常孚看完手里記錄的卷宗,收好放到懷里,說道:“有很多東西沒有記錄!
“公公恕罪!蹦俏粌韧⑺緵鲋蒉k事人員垂首說道,態(tài)度無可挑剔。
雖然他與常孚的官職等同,但常孚是大總管身邊的紅人,無論地位還是實力境界都比他強上許多,何況此次常孚代表大總管而來,這位涼州內廷司的領頭者自然恭敬著配合。
“我問你答。”常孚說道:“謝周去了哪?”
“屬下不知!
“黑衣樓去了哪?”
“屬下不知!
“多寶樓去了哪?”
“主要部分搬去了武威,一些高層人員應該是回歸了大羅教!
“應該?”常孚皺了皺眉,繼續(xù)問道:“九獄樓的幾百號人去了哪?”
“雍涼交界,應該是分散在三城九縣中。”那個辦事人員說道。
“又是應該?”
“正月大總管把很多人都召了回去,就剩我們十余人,人手確實不夠!
常孚沒有說什么,皺眉道:“分的這么散,日后還聚的起來嗎?”
“應該可以!蹦侨说谌斡昧藨撨@個詞,說道:“如今謝周在黑甲軍中的威望頗高,加上他們換了個名叫商安的新統領,此人境界雖低,但能力比之前的秦震絲毫不差!
“需要我加緊盯著嗎?”那人問道,相比于其他任務,盯梢黑甲軍算是這其中最為輕松的事情了,而且要安全許多。
“暫時不用。”常孚搖了搖頭。
“大總管的意思是?”那人接著問道。
“不用去管黑甲軍和謝周,也放棄追查黑衣樓!背f谡f道。
那人顯得非常意外,驚道:“難道任其發(fā)展?”
常孚重復道:“這是大總管的意思!
常孚同樣不明白大總管對待謝周等人的態(tài)度為何會突然改變,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這么做一樣?沙f诖_定,兩天前大總管下令的時候,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強迫。
“屬下明白!
那人領命稱是,沒有多說什么。
……
……
沒有人發(fā)現謝周是一定的,他在啟動陣法后沒有做任何停留,直接去了石柱城。
如今的他在城南某個三進的宅院里。
這間宅院前年還是本地一個孫姓員外的家產,之后被黑衣樓買了下來。
兩天前,花小妖就帶著仍處在昏迷中的元宵來到了此處。
關千云也被安置在這里。
謝凌霜的醫(yī)術沒有辜負眾人的期待,對關千云開膛破肚,止血取骨。
彼時關千云剛剛服用過白霧丹,藥效未去,恢復的還算不錯。
只不過他的傷勢實在太重,即便一切向好,也要沉睡很長一段時間了。
隨后謝凌霜為元宵診治了一番,得出的結論與謝周別無二致。
像這種精神方面的最好依靠她自己醒來,當然如果迫不得已,藥王谷有一套能夠刺激靈魂的針法,能夠強行將元宵喚醒,可即使謝凌霜都不保證這套針法會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看過關千云和元宵,謝周和焦狀元一起離開,去到城外。
“像是天塌了!
焦狀元看著遠處沖天而起的煙塵,聽著耳邊的轟隆聲,少有地感慨說道。
“很快就會過去!敝x周說道。
焦狀元輕輕嗯了一聲,忽然說道:“你要不要跟我去一個地方?”
謝周說道:“去哪?”
焦狀元給了個莫名其妙的回答:“山里。”
謝周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帶路吧!
焦狀元運轉真元,從原地消失,領著謝周朝著北方趕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云霧在周身流轉,短短半個時辰,二人就趕了三百多里的路。
黑市毀滅的聲音傳不到這么遠,山脈依然起伏,逐漸變得僻靜。
腳下出現了一個小山村,辰時剛過,仍有炊煙裊裊,有老農外出耕地,有孩童奔跑嬉戲。
更有私塾中經書入耳,有開鑿出的平整的石板路,有醫(yī)館藥鋪,有木工裁縫。
這種在其他地方只道尋常的配置,出現在此等偏僻的山村,自然不尋常。
山中有霧,謝周和焦狀元從空中落下,踩著山路走在晨霧中。
山里的霧潮濕得厲害,沒過多久,悄悄氳濕了他們的衣衫。
山道兩邊的野樹花草很多,葉片上沾著露珠,反射晨光,顯得非常靜謐與好看。
“這里便是你的家?”謝周問道。
焦狀元點了點頭,給出了山村的名字,道:“這里叫焦家莊。”
謝周說道:“你把錢財都用在了這里!
焦狀元說道:“你如果放開感知,就會發(fā)現村里有許多落了殘疾的人,當年那場山崩,幾乎毀了這里的一切!
謝周心想如果沒有你,那便沒有幾乎。
像是這種貧瘠山村在自然災害中覆滅的情況,不算經常,卻也不算罕見。
焦狀元放慢了腳步,或許是近鄉(xiāng)情怯的緣故,他沒有進村,繞過人煙聚集的地方,微低著頭,看著腳尖,緩慢地往后山走去。
謝周有些意外:“不進去嗎?”
“我已經有五六年沒有進去了!苯範钤D了頓,輕聲說道:“你先前說錯了,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卻已經不是我的家!
謝周聽出了他的悵然和難過,說道:“為什么?”
焦狀元沉默許久,說道:“山崩發(fā)生的那年,我收到消息趕了過來,在墨蘭的幫助下做了處理,他們都非常感激我,紛紛給我磕頭,我很局促,覺得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受不得這些?墒呛髞恚麄冸x我越來越遠,開始有意地避著我,似乎他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我,我……同樣不知道該怎么和他們相處了!
聽著焦狀元有些笨拙的講述,謝周逐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恩情太大,焦狀元幾乎成了整個村莊的救世主,是菩薩,是活佛。
這樣的人不該屬于現實,而只應該活在村民的傳頌中就好。
況且當初焦狀元離開得太早,與村民們本就不怎么熟悉,如今他又站得太高,就算他愿意低頭,人家都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氣仰望,雙方差距太大,共事起來太累,早已沒辦法如正常那般交流相處。
“這不是你的錯。”謝周對他說道。
焦狀元沒有接這句話。
恰好兩人走到崖邊,焦狀元坐了下來,雙腿踩在云霧里,身體微微后傾,看著跳上云層的太陽,說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撇下我,改嫁給了一個過路的商人!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記著這里。”
焦狀元深吸一口氣,說道:“你瞧,太陽總是從山后升起。”
“是的!敝x周附和了一聲。
焦狀元說道:“小時候我想不明白,總會問叔伯們,山的后面是什么,是太陽的家嗎?”
“叔伯們說,太陽的家在海里,海就在大山的后面!
一向沉悶的焦狀元,今天話變得格外多,似乎這些話在心中憋了無數年,終于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還有個叔伯逗我說,我娘就嫁到了海邊,我爹也去了海上!
“我深信不疑!
“后來有次活沒做好,我被一個叔伯罵了幾句,就爬過山頭,看到山的后面還是山,過了山還是山,直到走不動路,我依然沒有看到海!苯範钤f道:“然后遇到了恩師!
他接觸到了修行。
他發(fā)現自己是修行上的天才。
他越走越遠,遠到再看不清那個山村。
遠到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如果那天叔伯沒有罵他,如果他沒有賭氣的去找海,如果他沒有遇到師父,如果他從小就和山民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現在他也會和村民們擁抱同一理想,建一間房,圈一塊地,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
以他的體魄,應該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山民、莊稼人和獵人。
但沒有如果。
誰讓他的天賦那么好,走過那么遠的路,知道山外面還有個大世界。
他見過的、知道的都太多了,他和村民們漸行漸遠,互相有著無法理解的苦惱。
他知道了山的后面還是山,但只要邁過六十里的山,就會來到一片平原。
他知道,往東四千里,有海。
往南一萬二千里,也有海。
他還知道,太陽從山后、從海上升起,山和海卻都不是太陽的家。
如今的他仍不知道太陽的家在哪,但在村里人口中,他早就成了追日的夸父。
焦狀元緩緩說著心里話。
謝周安靜地聽著。
不知過了多久,焦狀元忽然說道:“抱歉!
謝周說道:“客氣了!
焦狀元說道:“我答應徐老會跟在你身邊幫你,但我想反悔了!
謝周對他這句話并不意外,焦狀元之所以說這么多,是傾訴,也是道別。
謝周笑了笑,說道:“哪有什么反悔不反悔,我又不會攔你。”
焦狀元沉默了下,說道:“多謝!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謝周問道。
“不知道。”焦狀元說道。
“不去找呂姨嗎?”謝周詫異問道。
“現在不會,我想隨便走走!苯範钤拖骂^,神情有些難過,說道:“也可能過段時間就找她去了。”
謝周說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