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楊,因為兒子犯事把家底全砸進去,被迫來到黑市討生活的北地人。
二月初的時候,老楊的兒子楊豐收提前從獄中放了出來,也來了黑市。
當然在謝周看來,楊豐收大抵是從獄中逃了出來。
四年多的牢獄之災沒能讓楊豐收變成一個踏實的人,反而更加暴躁、更加偏激。
混過幫派,見識過“大場面”的他自然受不了肉鋪的生活。
看不起在案板上討生活的父母,瞧不上一頓飯最多幾錢銀的收入。
于是他偷父母乃至搶父母的錢去賭,就在當時還處在開業(yè)期、如今已經(jīng)消失了的富貴門賭場。
十賭九輸,楊豐收的結(jié)局毫無意外,輸完了所有錢財,而且借了賭場的債,壓上了三根手指,最終謝周用了一萬六千兩銀子才將他從富貴門中贖了出來。
當然,他的三根手指永遠也長不出來了。
自那以后,受了精神創(chuàng)傷的楊豐收便一直昏迷不醒,北十九巷安生了許多。
隔壁楊記肉鋪里不再有吵架、摔東西的聲音,不過夜深人靜時,卻經(jīng)常聽到老楊夫婦的啜泣。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老楊與謝周的交流越來越少,幾近于無。
老楊不再給元宵做飯,換成了對街的另外一家。
謝周明白這其中的原因。
大恩如大仇。
以老楊的脾性,或許不會因此仇恨謝周,但一萬六千兩的銀錢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即便他再把肉鋪經(jīng)營到下輩子、十輩子,都掙不來這么多錢。
他知道自己還不起。
他也知道其實謝周就沒打算讓他還這筆錢。
可每次看到謝周,想到還不上的大恩,都像是一座山一樣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再不能笑呵呵地喊上一聲:姜醫(yī)師早。
他再不能笑呵呵地逗寫字背書的元宵。
他再不能平等的和謝周相處。
于他而言,謝周已經(jīng)成為只能仰望的存在。
當然,在認識謝周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謝周不是平常人,應該有著很了不起的背景。
只不過謝周實在是太平和了,平和的不像是一個大人物。
老楊和他平等相處慣了,突發(fā)這樣的變故,自做不到卑躬屈膝。
盡管謝周對他沒有任何改變,他卻開始在謝周面前抬不起頭。
言語無用,多說無益,這是老楊自己給自己的壓力。
謝周從診桌后面走了出來,看向老楊問道:“楊師傅,有什么事嗎?”
老楊微弓著背,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連連擺手,道:“沒什么沒什么,哪有什么楊師傅,姜醫(yī)師您還是稱呼我老楊就好!
謝周笑了笑道:“老楊!
“今早上我家豐收醒了,我想著告訴姜醫(yī)師您一聲!崩蠗钸~過門檻,看了眼坐在診桌旁邊的花小妖一眼,立刻就收回視線,把手里拎著的兩方風干臘肉遞了過來,說道:“這是一點心意,還請姜醫(yī)師不要拒絕!
謝周接過臘肉,笑著說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晚上就讓元宵嘗嘗看!
老楊連連點頭,說道:“好,好,肯定好吃的!”
謝周說道:“聞著就覺得不錯!
老楊怔了怔,聽出謝周是真心實意,臉上的笑容舒心了一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嘴唇囁嚅了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姜醫(yī)師,您知道黑市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謝周問道:“怎么了?”
老楊說道:“送肉的伙夫說黑市現(xiàn)在只出不進,以后都不能供貨了,還說很多鋪子都關了門,而且上頭已經(jīng)開始攆人,咱們這邊還沒什么動靜,但南邊已經(jīng)有上千人都被趕了出去,不讓在這邊停留了。”
原來說的這個,謝周恍然,但必然不能把真實情況對老楊說明,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
……
老楊沒再說什么,離開了藥鋪。
謝周把臘肉掛在藥柜的鉤子上,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楊豐收是在辰時前后醒過來的,還知道楊豐收醒過來后,短暫地迷瞪過去,看到自己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回想起昏迷前發(fā)生的一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老楊端給他的水,第二件事是推開了想要抱他的母親。
壓抑的爭吵和唾罵聲再一次在肉鋪里響起。
等到楊豐收喝了些水昏睡過去,老楊夫婦再一次相擁而泣。
花小妖不知道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有些不解地問道:“他怎么好像有些怕你?”
“不是怕!敝x周搖頭。
“那是什么?”花小妖問道。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謝周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一種敬而遠之的感覺。”
花小妖問道:“你怎么他了?”
謝周簡單把事情對她說了一遍。
花小妖聽完后,沉默片刻說道:“你不該幫他的!
然后她又說道:“像楊豐收這樣的人,死不足惜,何必要費勁救他。”
謝周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救楊豐收,而是救老楊他們夫婦。”
花小妖把藥盅拿過來,替謝周研磨起來,說道:“楊豐收死了,對這對夫婦說不定是件好事,下半輩子也不用受氣和拖累了。”
“你說的這些,得建立在他們夫婦二人能走得出來的情況下!
謝周停頓了下,輕聲問道:“可如果他們走不出來呢?”
花小妖不再多言,顯然她理解不了為什么走不出來。
張老醫(yī)師過世了,蟬兒不知所蹤,珠兒至今還被關在大牢里受苦,她幼時記憶中的家族親人更是早就消逝在了時間的塵埃中,她不還是走了過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謝周看著她清麗無雙的眉眼,想起當初張季舟給她療傷時,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她硬撐著那縫針動刀,乃至比縫針動刀更猛烈的疼痛都一聲不吭,讓謝周都自愧不如。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堅強。
楊豐收是老楊夫婦唯一的兒子,也是此生的希望。
他們變賣家產(chǎn),他們來到黑市,他們做的這一切全都是為了楊豐收。
自幼孤苦的花小妖自然想象不到,父母肯對孩子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謝周當時不救楊豐收,如果楊豐收死在了富貴門。
那么老楊的妻子必然會在肉鋪內(nèi)自戕,老楊或許會好一些,但大概也會隨之而去。
盡管楊豐收做的事傷透了老楊夫婦的心,盡管在外人眼里他就是個禽獸。
可對老楊夫婦而言,卻是支撐他們走下去的希望和動力。
……
……
楊豐收醒了,想起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知道是謝周救了自己。
但老楊前來感謝,楊豐收卻拒絕跟著一起,反而對謝周生出了無窮的恨意。
在又一次想加入七色天,卻被七色天一位小管事拒絕并嘲諷后,他的恨意更重。
三根手指!
他的三根手指!
如果不是缺少了這三根手指,他何至于被人嘲笑,被七色天拒之門外?
謝周既然能拿出一萬六千兩的贖金,難道就不能阻止富貴門的人砍他的手指?
謝周一定是故意的,他故意不救,讓那些人砍了自己的手指!
如果楊豐收有殺死謝周的能力,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謝周泄憤!
可他沒有,而且謝周是呂仙姑的侄兒,有多寶樓和大羅教作為后盾,他拿什么跟謝周斗?
楊豐收無法忍受這一點,更不能忍受謝周就住在自己隔壁,在能下床的第二天就拿走老楊最后存下來的銀子,去了不知何處。
老楊夫婦關了鋪門,在黑暗中找了兩天,受了無數(shù)冷眼,依然沒有找到。
謝周對此并不在意,渡人從來都不是一件易事,他也不是圣人。
破解禁制的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很快十九個禁制就只剩下最后兩個。
……
……
老楊夫婦當然找不到楊豐收,他們更不會知道,當晚楊豐收去了南區(qū)的一座花樓。
翌日清晨,當他從花樓里出來,紅馬卦外披著黑袍的趙公明在等著他。
“當你面對一個想殺卻殺不死的人時,你應該怎么做?”
趙公明對他說道:“你需要來自對方敵人的幫助,因為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楊豐收愣了下,看著趙公明問道:“你是七色天的人?”
在他看來,謝周是呂仙姑的侄兒,那么謝周自然屬于大羅教。
那么謝周的敵人,有資格殺死謝周的人,自然來自大羅教的對手七色天。
趙公明沒有否認。
楊豐收略微退后半步,弓著身子,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他有些緊張,有些恐懼,把右手躲在背后,有些自卑。
當然他同樣有些激動,難道自己就要加入七色天了嗎?
趙公明接下來的話證明了他的猜測。
“只要你肯歸順于七色天,我們自然會幫你殺了他!
趙公明看著他的眼睛,語氣隨意,落在楊豐收耳中卻充滿誘惑。
“金錢?有。女人?有。地位暫時不能許諾給你,但事成之后,只要你想要,自然也都能擁有!壁w公明對他說道。
楊豐收內(nèi)心不可自抑地激動起來,哪還有什么猶豫,立刻就雙膝下跪,額頭點地,態(tài)度恭敬到了極點,恨不能肝腦涂地。
趙公明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是楊豐收心里還有一絲不解,說道:“我能幫您做什么呢?”
趙公明斜了他一眼,說道:“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隨你想做什么。”
趙公明自無法把他帶到身邊,找到鄒若海,讓他給楊豐收安排了個閑散職位。
……
……
仲夏悄然來臨,便是一向寒冷的黑市都多了些暖意,那些還沒有離開的民眾都紛紛脫下棉服,換上了單薄些的長衫。
這期間的兩個多月,趙公明和鄒若海等人像是從黑市蒸發(fā)了一樣,始終保持沉寂。
黑市中的民眾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走六成,還有四成民眾出于各種原因暫且留了下來。
還有好些人即使九獄樓都無法轉(zhuǎn)移,比如花樓里的姑娘們,各大勢力的仆從們。
老楊夫婦沒有走,因為楊豐收至今還沒有回來。
楊記肉鋪接收了其余幾家肉鋪留下來的食材,每天照常開門,只是食客少了很多。
哪怕再遲鈍的勢力和修行者都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好奇之余,很少有人會隨著那些普通人一起離開,都選擇留下,看看九獄樓究竟要搞什么大動作。
七色天和大羅教依然不對付,經(jīng)常性起沖突,爭奪日益空出來的地盤和財產(chǎn),每次少則死傷十幾個,多則死傷上百,但都是些教徒間的爭斗,不值得太多注意,也沒引發(fā)過太大的動靜。
值得一提的是多寶樓也開始了搬遷的工作,一些貴重物品暗中轉(zhuǎn)移到了石柱城。
按照呂墨蘭的說法,以后石柱城便是多寶樓新的落腳點。
可惜那顆名為“隕月”的夜明珠無法攜帶,更無法暗中轉(zhuǎn)移,最終大概只能是放棄。
花小妖依然會來藥鋪,每天都來,與元宵的關系越來越親近,開始以姐妹相稱。
關千云偶爾會來藥鋪,自然而然的與花小妖結(jié)識。
花小妖用來遮掩容貌的妝容,自然瞞不過他多年經(jīng)驗練就的慧眼。
關千云立刻驚為天人,在聽到花小妖便是傳說中的花小妖后,更是震驚得連連感嘆。
從花小妖看謝周的眼神中,關千云一眼就能讀出愛戀與情愫。
作為燕清辭的師兄,關千云當然完全站在自家?guī)熋眠@一邊。
但作為謝周的好友,作為一個男人,他覺得這簡直是不要太幸福的事情。
像花小妖這般美貌不亞于師妹的女子,怎么能不喜歡?
如果錯過,那必然是一生的遺憾。
看著謝周和花小妖的相處方式,關千云滿心的恨鐵不成鋼,乃至在花小妖離開后,怒斥謝周迂腐,隨后拍著胸口向謝周許諾,不用顧及師妹,他一定幫忙打掩護。
謝周無奈地回了句有你這樣的師兄真好,語氣幽幽,聽著像是嘲諷。
關千云大怒,直接就往對面找白芷去了。
和趙公明鬧崩之后,他沒什么改變,依然游走在黑暗中,收集各種情報。
但他已經(jīng)好些天不再去主動搜集關于姜御的消息。
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其中似乎包含趙公明的算計,即使他再嫉惡如仇,也不想給趙公明當?shù)妒埂?br>
而且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那便是盯緊趙公明等人,保證謝周完成所有禁制的破解。
依靠血丹帶來的突破沒有給他帶來不適,他的境界越來越穩(wěn)定,昔日打下來的底蘊讓他很快穩(wěn)定在了一品初期的巔峰,每日冥想吸收的天地元氣在他的氣竅內(nèi)積蓄,想必再過半年,就能夠踏足一品中期。
這已經(jīng)是很恐怖的速度,甚至超出了關千云自己的預期。
他覺得這是因為每天和謝周這個怪物待在一起,受到謝周影響的緣故。
白芷那邊,關千云已經(jīng)想好了安排,等到黑市毀滅的那天,他會帶著白芷離開。
白芷若是愿意,他可以把白芷送回家鄉(xiāng),如果不愿意,他就把白芷帶回長安,雖然不能帶回家里和師門,不過當外室養(yǎng)著便好,如今他從那些邪修們身上獲得了許多“饋贈”,倒也不缺這些小錢。
……
……
冥鋪的陣法在謝周與關千云聯(lián)手對戰(zhàn)趙公明的過程中遭到了破壞,不過并沒有修復,因為沒有影響到焚化爐的正常運轉(zhuǎn)。
今夜輪到趙公明值守。
趙公明穿著鮮紅的大馬褂,坐在焚化爐的火焰前,看著火焰的跳動發(fā)呆。
“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
這是先前那人問他的問題,也是鄒若海與賀漩的問題,尤其是賀漩,幾乎已經(jīng)無法再等。
趙公明卻不著急。
他在黑市十九年,九獄樓中自然有他的眼線,而他通過這個眼線接觸到了一位九獄樓中的高層,得到了一些消息。
——謝周掌握了毀滅黑市的方法。
趙公明雖然非常震驚,但幾乎沒有懷疑,立刻就確認這一定是事實。
因為近期九獄樓的種種所為,都在給出強有力的證明。
結(jié)合謝周每晚都不知去向的情況,趙公明猜測,那方法應該是某種陣法。
趙公明不知道清宵真人的事情,但他要等謝周將這個陣法布置完畢。
因為他覺得,十九年不見日月,自己才最應該成為毀滅黑市的那個人。
他要殺死謝周之后,親手啟動那個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