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謝家家主、黑衣樓的半個主人、戴面具的黑衣男子。
毫無疑問,柳心蘭所說的這些特點全都指向了同一個人。
這個人叫謝淮。
他是前任謝家家主謝桓、與高陽公主李樂萍唯一的兒子。
謝淮的存在對柳金、柳心蘭、以及婚姻當(dāng)事人柳心月而言都不是隱秘。
事實上,謝家也從未忘卻這段婚姻。
逢年過節(jié),必然有謝家的族人,以謝家家主的名義往柳家送禮。
這既是拉攏,又是在提醒柳家,不要忘了他們與謝家的聯(lián)姻。
即使面對自己的父親,柳心蘭仍是毫不客氣地批評道:“如果你要撕毀這段婚姻,謝家會怎么想?謝淮會怎么想?黑衣樓會如何行動?金陵諸家又會如何看我們柳家?”
要知道,柳家與謝家的聯(lián)姻并非只是口頭上的約定,而是經(jīng)過宗府備案,無數(shù)族老見證下的約定。此外,當(dāng)年兩家訂婚時,還邀請了揚州各大家族前來赴宴,共賀此事。
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對于重視名譽的家族來說,承諾就是一切。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萬山無阻。
雖然謝家敗落了,但既然謝淮還活著,這段婚姻便依然有效。
除非當(dāng)初定下婚姻的雙方再次回到宗室,走完退婚的流程,否則謝淮和柳心月的婚姻就必須進行,誰都不能阻止。
“單方面悔婚,便等于撕破臉面,與謝家和黑衣樓結(jié)仇!
柳心蘭認真說道:“以黑衣樓的勢力,如果謝淮報復(fù),柳家擋的住嗎?”
柳金憨笑著,很誠實地說道:“擋不住。”
柳心蘭沒好氣道:“那你還笑?”
柳金依然憨笑著,像是個為自家女兒考慮的模范父親,說道:“但心月很喜歡謝周啊,你也知道,小時候心月最喜歡找謝周玩了,他倆本來就是青梅竹馬嘛!
聽到這話,柳心蘭的眉毛都快挑到天上去了,生氣說道:“那只是小時候!小孩子能懂些什么?既然心月和謝淮訂了親,就必須嫁給謝淮,管什么喜不喜歡?”
柳金的笑容更加憨厚,本來極英俊極有魅力的臉龐笑得就像街邊的乞討老漢,眨巴著眼睛說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可能啊,當(dāng)年與心月聯(lián)姻的從來都不是謝淮,而是謝周呢?”
“嗯?你說什么?!”
掌管雍州天機閣多年,柳心蘭心細如發(fā),行事謹慎,遇事淡定,從不大驚小怪。
但這時候她還是傻了。
她知道父親知曉當(dāng)年的一些隱秘,也猜到謝周還有一層不同尋常的身份,但……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謝周竟然也是謝家嫡子嗎?
不對不對,當(dāng)年謝桓和李樂萍聯(lián)姻,婚后只生了謝淮一個孩子!
沒等他們第二個孩子出生,謝家便遭逢大難,謝桓和李樂萍也在清掃中遇難。
所以現(xiàn)存的謝家嫡子,應(yīng)該有且僅有謝淮一人,哪來的第二個?
柳心蘭再也無法保持冷靜,語氣稍顯急促問道:“謝周到底是誰?”
柳金卻不慌不忙,喝了口熱茶,輕聲說道:“據(jù)我所知,他應(yīng)該是謝桓的私生子!
說著他從懷里取出了一份婚書,硬質(zhì)的紙張微微發(fā)黃,昭示著它已經(jīng)有好些年的歷史了。
柳金將婚書翻開,紙張上是宗府太宰親筆寫的婚書,還有謝周和柳心月的生辰八字。
是的,紙上沒有謝淮,取而代之的是謝周的生辰八字。
辛丑年、丁酉月、丁亥日、癸卯時。
永儀四年,九月初一。
柳心蘭愣住了,如果沒記錯,謝淮的生辰應(yīng)該是三月初一,比謝周年長半歲。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確定這份婚書不是作偽,上面確實寫著謝周和柳心月的名字。
婚書一式兩份,分別存于謝桓和柳金手中,不過謝桓的那份應(yīng)該已經(jīng)隨著長安和金陵的大火而焚毀,只剩下柳金手中的這唯一一份。
只是,除了謝桓和柳金以外,恐怕當(dāng)年參加訂婚宴的那些人,甚至親手寫下婚書致辭的宗府太宰,都沒想到這份婚書上的名字不是謝淮,而是另一個叫謝周的人吧?
“謝周對外的身份,是仆從謝滿和一個廚娘的孩子,但事實上,謝桓對他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關(guān)心和愛護!
柳金緩緩說道:“加上謝桓當(dāng)年風(fēng)流成性,不知有多少相好,直到與高陽公主聯(lián)姻才逐漸收斂。所以我猜測,謝周的身份只是偽裝,他真實的身份,應(yīng)該是謝桓和某個外室的私生子。而且謝桓一定很喜歡那個外室,對她的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高陽公主。此外,謝家當(dāng)年聲勢顯赫,之所以和柳家聯(lián)姻,也是為了給謝周添一份保障,讓柳家?guī)兔φ疹櫼幌逻@個私生子,謝桓甚至交代我,如果將來謝家遇難,柳家就算拼盡一切也要保證謝周的安全!
柳心蘭沒有接話,她怔怔地看著婚書,盯著上面謝周的名字,心中的震撼無以復(fù)加。
謝周……
深受謝桓寵愛的私生子……
不惜欺騙眾人,在婚書上和柳家聯(lián)姻,以保他平安的私生子……
原來他才是柳家的女婿。
只是,謝淮呢?
如果謝桓的一切寵愛都給予了謝周,謝淮又當(dāng)如何自處?
難怪當(dāng)年謝家遇難,謝周能平安無事地從府中逃離,而謝淮卻差點葬身火海,渾身大面積被火焰燒傷,此生都難以再用真面目示人。而且這么些年,謝淮跟著黑衣樓隱姓埋名,歷經(jīng)苦楚,而謝周卻拜入青山,一路順風(fēng)順水。
現(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謝桓的安排。
可是,謝淮和謝周都是謝家的兒子,命運為何會差別如此之大?
況且謝淮才是謝家嫡子,謝周只不過是一個私生子,他憑什么比謝淮更受寵愛?
倘若真是如此,那個外室又是誰?
她憑什么比得過高陽公主?
此外,雖然謝桓當(dāng)年風(fēng)流成性,可這只是在他遇到高陽公主之前。
據(jù)說謝桓在見到李樂萍的第一面,就對她一見鐘情,自那以后,謝桓就收心斂性,不再出入風(fēng)月場所,開始專心地追求高陽公主。這一過程持續(xù)了近兩年時間,李樂萍才被他打動,接受了他的示愛。謝桓又第一時間向陛下請求賜婚,才得以迎娶李樂萍,夫妻兩情相悅,怎么又來了一個外室?
其中的疑點太多太多,況且柳金也說了這只是他的猜測,他的依據(jù)只有一份婚書和謝桓對謝周的重視,其中事實未定,真假存疑,縱使柳心蘭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過了許久,柳心蘭才逐漸平靜下來,問道:“你為何要把婚書帶來?”
柳金把婚書收起來,笑著說道:“心月過了年也十七歲了,該到結(jié)親的年紀了,我尋思帶婚書去青山一趟,問一問姜御的看法,這事雖說隱秘,但總不能就這么拖著。”
柳心蘭說道:“不準去,再等等!
柳金愣了下道:“等到何時?”
柳心蘭想了想,說道:“死,等到謝淮和謝周中的一個死。”
柳金明白她的意思,昔日星火,今已成勢。
十幾年的休養(yǎng),王謝兩家的殘存已經(jīng)得到緩和,小輩們也都成長了起來。
他們勢必會為家族拿回失去的一切,而在這個過程中必有死傷。
柳金說道:“如果他們都沒死呢,如果等十年二十年都不死呢?”
柳心蘭寒聲說道:“那就讓心月出家,今生都不許嫁人!
柳金看著她,沒有再說什么。
……
……
長安城的治安向來極好。
如果在今年六月前說這句話,想必沒有人會反對,但隨著下半年發(fā)生的一系列慘案,越來越多的人對長安的治安產(chǎn)生了懷疑。
為了讓群眾安心,京兆尹和不良人衙門,還有左右驍衛(wèi)軍,多方少有的達成合作,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巡邏隊,巡邏隊的主要巡視地點在長安中心一帶。不過今天,卻是把巡邏地點換到了西北方的景林大街附近。
景林大街是長安西北部的主街,南北長達二十余里,連通了十二座坊市。
鬼醫(yī)張季舟,便是被蔡讓安排住在景林大街邊緣的明成坊。
明成坊與長安北部的光化門只有不到三里的距離,所以鬼醫(yī)的流放之路是從明成坊出發(fā),沿景林大街,然后從光化門出城,再沿官道一路向北,直到北疆的鎮(zhèn)北城。
這則消息已經(jīng)傳開,該知道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不知道的人自然也不會在意。
收到消息的相關(guān)人等,該到的也都已經(jīng)到了,在景林大街等著送張季舟離京。
街道內(nèi)部人來人往,雖算不上擁擠,但放眼望去,至少也有上千人等。
不過這么大的陣仗,這么多的人,當(dāng)然不都是為了張季舟而來。
張季舟遠沒有那么出名,也沒有那么大的號召力。有此繁華的一幕,主要在于內(nèi)廷司沒有下令封鎖街道,而景林大街是長安西北部的主街,這會正值早市期間,街上的人大多是前來購買年貨的百姓。
只有一小部分是前來相送的醫(yī)師舊友,他們站在人群中望向街口,等著張季舟出現(xiàn)。
一直等到巳初時分,張季舟的身影才從拐角處出現(xiàn),身后跟著兩個穿著官服的內(nèi)廷官員。
讓人們意外的是,張季舟的氣色很不錯,腳步平穩(wěn),神情溫和。
他的行動也完全不受限制,身上沒有任何手銬腳銬一類的刑具。
除此以外,人們還注意到張季舟身上穿著的棉衣,青黑打底,鎏金鑲邊,配以貂裘衣領(lǐng),除此名貴的材質(zhì),更難得的是這縫制手藝,明顯是出自最好的裁縫之手,簡直巧奪天工。
這件棉衣便是蔡讓請七香坊為張季舟定制所來,老人穿在身上,完全不像是被流放之人,反倒像是個閑來無事,出門踏青的富家老爺,跟在身后的兩個內(nèi)廷官員,好像是他最忠心的仆人。
“這,內(nèi)廷司沒有為難鬼醫(yī)大人?”
“內(nèi)廷司沒有欺辱老爺……”
“原來內(nèi)廷司是在幫咱們!
“是我錯怪他們了!
無數(shù)道視線落在張季舟的身上。
或驚訝或放松的呼聲在人群中響起,如鳥群飛過,一片嗡鳴。
烏朋披著一件同樣名貴的白色大氅,站在人群中,安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的眼神很復(fù)雜,似乎在緬懷過往,也似乎是如釋重負,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藥童姚浩能擠過人群,來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道:“先生,沒有找到!
“不用找了!睘跖笳f道。
姚浩能有些不解,問道:“為何?”
烏朋望向前方熱鬧的人群,輕聲說道:“他已經(jīng)來了。”
姚浩能挑了挑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看到烏泱泱的人群。
那個人到底在哪?
姚浩能沒有多問,乖巧地站在了烏朋身后,只是他的雙手不再疊于腹部,而是垂在了身體兩側(cè)。他的雙手纏滿了繃帶,或許是因為天冷的緣故,手指在不停地顫抖。
烏朋忽然給姚浩能遞過去一粒暗紅色的藥丸,說道:“這顆藥給你!
姚浩能接過藥丸,直接嚼碎咽進了肚子,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同時也明白這顆藥丸意味著什么,雙手顫抖的更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