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捷客棧的毒來自張季舟。
但彼時張季舟剛從牢獄中逃脫,不可能回到客棧投毒,毒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蔓延。
幕后的投毒者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四個人知曉。
作為始作俑者的姚浩能、姚浩能的父親、以及兩個姚家護(hù)衛(wèi)。
姚父是個聰明人,為了不給姚浩能添麻煩,天剛一亮,他就帶著京都的姚家人,以回鄉(xiāng)祭祖的名義遠(yuǎn)離了京城。
消息很快傳到了烏府,烏朋得知盛捷客棧有奇毒蔓延,殺死了兩百多人時,愣了許久。
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烏朋便想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理由很簡單。
——昨夜三更,姚浩能出了府,直到黎明才返了回來。
算一算時間,恰好對上。
他坐在書房里,把姚浩能喊了進(jìn)來。
“是你嗎?”他開門見山問道。
姚浩能知道老爺問的是什么。
老爺一向是個智慧的人,他從沒想過自己做的這些事能瞞過老爺。
但他低著頭,抿著嘴,不愿意承認(rèn),就像是私塾里犯了錯卻不肯認(rèn)錯的倔孩子。
烏朋看著他,嘆息一聲,很是痛心疾首地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姚浩能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
烏朋哪里會猜不到他是怎么想的?
嫁禍給張季舟,解決掉這個麻煩。
烏朋面上滿是悲哀和失望,看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問題在于,你怎么能把這么多無辜之人的生命當(dāng)成工具?”
姚浩能終于說話了,小聲說道:“我沒想過會死這么多人!
他原本覺得,最多也就死十幾二十個人,誰曾想鬼醫(yī)的毒藥竟如此生猛?
“沒想過,那你都想過什么!”
聽到這句話,烏朋怒極氣極,抓住桌上的茶壺就砸了過去。
茶壺不偏不倚,剛好砸在了姚浩能的胸前,里面裝著剛泡好的茶水,尚且滾燙,燙的他發(fā)出一聲怪叫。
姚浩能的臉上露出驚懼的神情,一方面是被燙的,一方面是被烏朋的樣子嚇壞了。
他不后悔今天做的一切。
但他害怕烏朋舍棄了他這個弟子,更害怕烏朋把他交給官府,那樣他就真的完了。
他砰的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老爺,浩能知錯了,浩能知錯了……”
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模樣,烏朋沒有絲毫心軟,指著他罵道:“蠢東西!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就學(xué)成了這副模樣?醫(yī)者仁心!醫(yī)者仁心!你的仁心都學(xué)到狗身上了?!”
烏朋臉上的悲哀之意愈濃,逐漸轉(zhuǎn)為兇狠,從書桌最底下抽出了一根荊條。
作為太醫(yī)令的同時,烏朋也兼任著太醫(yī)署講師的工作,平常給那群小崽子們上課時,遇到不聽話、做錯事的,便會以戒尺訓(xùn)誡,如若錯誤嚴(yán)重到無法饒恕,便會以荊條施罰。
荊條者,刑具也,古人所謂的“負(fù)荊請罪”便是如此。
一條子下去,足以讓受刑者皮開肉綻,痛苦不堪。
姚浩能看到荊條的瞬間,頓時眼珠子狂跳,魂飛膽顫,連連叩頭求饒個不停。
他是真的怕了。
他曾在太醫(yī)署見到某個用毒藥陷害病人的醫(yī)師,在被逐出太醫(yī)署之前,挨了烏朋一條子,慘被打到了大腿上,即使事后敷了最好的金瘡藥,依然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之久,且落下了病根,至今都還一瘸一拐,無法恢復(fù)。
“老爺,浩能知錯了,浩能真的知錯了,求求您饒了我吧……”姚浩能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饒認(rèn)錯這一個想法。
烏朋眼中兇光大作,正準(zhǔn)備打下去時又猛地收住了手。
不,不能打!
至少現(xiàn)在不能打!
如果現(xiàn)在打了姚浩能,等不良人和內(nèi)廷司查過來,事情可就瞞不住了。
那些執(zhí)法者一定會順藤摸瓜,找到姚浩能的作案痕跡,繼而牽連到他的身上。
是的,姚浩能確實釀成了大錯,嚴(yán)重違背了身為醫(yī)者的準(zhǔn)則,甚至可以說違背了作為一個人的準(zhǔn)則。
但事已至此,懲罰姚浩能又有什么意義?
現(xiàn)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幫姚浩能隱瞞,抹去一切可能存在的線索。
然后再順?biāo)浦郏瑢⒋耸聫氐淄频綇埣局凵砩,解決掉這個最大的麻煩。
想明白這一點,烏朋臉上的神情幾度變換,最終歸于平靜。
他就像燕白發(fā)對他的評價一樣,誠懇、穩(wěn)重,卻也自私。
他一直都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的自私甚至蓋過了他的一切品格。
當(dāng)災(zāi)難有可能會蔓延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會盡一切可能的去自保,為此他不憚拋棄所有的堅持和信仰。
他看著姚浩能,面無表情說道:“這一頓先記下,等事情過去,你逃不掉!”
姚浩能知道自己躲過了這一劫,松了口氣,連連叩頭道:“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起來吧!
烏朋冷聲說道:“收拾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請我們過去,記得不要露出馬腳!
姚浩能重重點頭道:“浩能明白!”
烏朋斜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如他所料,大門外很快就有敲門聲響起,是左驍衛(wèi)的一個偏將。
偏將神情急切,用最快的語速向他說明了一切——盛捷客棧的毒令城中所有醫(yī)師都束手無策,希望烏朋前去一觀。
烏朋適時地露出震驚和憤怒的神情,拎起藥箱,帶著姚浩能朝盛捷客棧趕去。
其實,烏朋知道自己這個藥童的心里有些問題,卻沒想過他會這般冷血。
要說對這件事毫不意外的,恐怕只有姚家家主,姚浩能的親生父親了。
知子莫若父。
沒有人比姚父更清楚姚浩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那看似乖巧怯懦的外表下,潛藏了一顆暴戾、偏激、狠辣,乃至有些畸形的心。
在姚浩能小時候,姚父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拳腳欺辱仆從,用石頭猛砸路邊的拾荒者,甚至他不止一次看見姚浩能把外面的野貓野狗抓到家里,凌虐至死。
這么多年,他只是學(xué)會了隱忍,但陰暗的本質(zhì)從沒有變過。
……
……
盛捷客棧外圍。
隨著時間的流逝,聚集的人群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先有戶部尚書的死亡,后有廣盛鏢局的滅門,隨即有私炮坊的爆炸,今天又有盛捷客棧的投毒,人們對長安的治安和朝野的穩(wěn)定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
況且如今年關(guān)將至,本該是大喜的時候,卻出了這檔子事,大喜變成了大悲,大悲再變成大怒,甚至有人開始咒罵在觀星樓修道的陛下,還有暴躁的民眾和衛(wèi)兵爆發(fā)了好幾起騷亂,不過很快便被鎮(zhèn)壓。
趙連秋帶人離開了,不知去了哪里,但可想而知,這位憤怒到極點的老人,應(yīng)該是查案去了。
相信如果被他知道此事是姚浩能所為,那個藥童一定會死的很慘。
謝周也已經(jīng)離開了,去往張家醫(yī)館。
如果這里的事情傳開,被張季舟得知,這位老醫(yī)師會做些什么?
謝周想象不到,但他明白,一定要盡可能的隱瞞下去,阻止張季舟來此。
燕清辭沒有走。
她和場間的不良人一起,幫忙協(xié)調(diào)現(xiàn)場的穩(wěn)定,以防出現(xiàn)更多的死傷。
……
……
另一邊。
東市的張家醫(yī)館中。
張館主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房門,甩手打開妻子遞過來的茶水,奔向后院張季舟的房間。
“四叔公,四叔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張館主猛地推開房門,扶著門沿,喘著粗氣,臉上因為長跑和恐懼一片通紅。
張季舟正坐在床邊闔目寧神,被突然出現(xiàn)的張館主嚇了一跳,心情有些煩躁的老人正準(zhǔn)備斥責(zé)小輩不懂規(guī)矩,可當(dāng)他看到張館主的模樣,心里猛一咯噔,從床上坐了起來:“別著急,慢慢說……”
起初,張季舟的神情還算鎮(zhèn)定。
可隨著張館主的講述,他再也保持不住這副鎮(zhèn)定的模樣。
在這一刻,錯愕、憤怒、慌張、愧疚……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出現(xiàn)在了張季舟樹皮般的老臉上。
張季舟呆住了。
他很確定自己把毒藥保存的極好,就算泄露,也得到幾天后客棧收拾客房的時候。
此時出事,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
可他卻沒心思考慮是誰從中作梗了,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老人打著哆嗦,用急促的語氣說道:“備藥!”
“快去備藥!”
“甘草、雷公藤、金銀花、毒根、烈酒、碳灰水、三黃湯、牛黃……”
張季舟一連說了十九種藥用的名字,其中有常見的補藥,有去火藥,有中和藥,甚至還有毒藥。
張館主愣了愣,明白這應(yīng)該就是那奇毒的解藥配方了。
他不由地有些震驚,到底得需要多么深奧的藥理辯證,才用的上這么多藥?要知道,當(dāng)藥草的種類超過十種,每多一種,都需要極其嚴(yán)苛的配比和辯證,配藥的難度成倍攀升。
同樣身為醫(yī)師的張館主,至今都沒開出過超出十種藥草的配方。
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震驚、更不是考慮藥方的時候,眼下最重要的是四叔公。
“您要過去?”
他看著張季舟問道。
張季舟不理他,就要沖出房門。
張館主趕緊抱住了他,語氣急切道:“四叔公!您不能去!”
“你為何攔我?”張季舟喝道。
“官府的人在找你,刑部、內(nèi)廷司、不良人,他們都在找你!”張館主急著說道:“您不能去,您去了一定會被他們抓起來的!我絕不能看著您自投羅網(wǎng)……”
“我不去誰去?除了我,誰能救得了他們?!”張季舟掙扎著想把他甩開。
張館主無從反駁。
他知道老人說的是事實。
即使老人把藥方和配比擺在他的面前,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配的出解藥。
但他怎么能讓張季舟離開?
他們老張家的祖輩中,就只剩張季舟這么一個老人了,而且張季舟的醫(yī)術(shù)最高,名氣最大,幾乎是所有張家晚輩追隨的對象。
身為晚輩,他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四叔公被官府抓起來?
張館主神情悲痛,抱著老人,不肯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