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經(jīng)歷過殺豬匠親手寫下的所謂“劇本”, 南扶光對海上航行這件事有些應激。
上船之后她沉默寡言,一邊為殺豬匠的事急得焦頭爛額,一邊自己也是疲憊至極, 找了個偏僻船艙妥善安置殺豬匠, 又乖乖灌了一大瓶云上仙尊塞來的丹藥,南扶光便倒床昏睡。
這一睡昏天暗地,直到船只靠岸,碧波蕩漾中倒映艷陽高照,枯萎的沙陀裂空樹半顯于碧藍蒼穹后……
一切又是最熟悉的模樣,白雪皚皚的大日礦山碼頭恍如昨日。
南扶光醒來后覺得自己經(jīng)歷大夢一場。
只是不知道這場夢境從什么時候開始, 又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
只是收拾東西時, 從衣袖里滾落出來的那損壞的礦燈造型腰墜與「翠鳥之巢」身份象征配飾, 提醒著她一切皆非夢境。
還有她傷痕累累的胳膊。
傷口早不疼了,擼起袖子一條雪白的大胳膊,除卻一些猙獰但應該能夠去掉的灼燒后疤痕,什么后遺癥也沒有留下。也不知道是修仙入道的修煉凡體真的讓她變得瓷實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南扶光沒有再找任何人追問大日礦山的后續(xù), 記憶停留在「翠鳥之巢」的人于雪地上留下的腳印,以及有銀描述的夢中秋冬會結(jié)很多甜棗的棗樹。
她也躲過了來自云上仙尊無論是質(zhì)問或者是慰問的一切意圖,她假裝眼瞎耳聾,不見亦無感于后者每次投來欲言又止的目光。
南扶光甚至沒有立刻動身返云天宗,而是在抵返東岸港口的第一時間,到吾窮的奇珍異寶閣后面的院子里找了間能夠住人的空房間。
當然不是一個人。
——她還帶著這幾日沒有一刻清醒、完全不知道還活不活得成的殺豬匠。
……
大日礦山坍塌瓦解,比「翠鳥之巢」還忙碌的是奸商。
南扶光回來那日,吾窮不在。
找了空房安置好了殺豬匠, 南扶光正欲回宗門隨緣逮個她看得上的醫(yī)修來, 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吾窮。
奇珍異寶閣閣主看似準備臨時出門, 連乾坤袋都只帶了一個很簡陋的, 見到南扶光第一眼,她瞪大了眼,就像護犢子的老鷹,大驚小怪地撲上來檢查南扶光是否四肢健全——
她一邊大罵殺豬的除了有一張好看的臉還頂什么用你們跑到大日礦山到底做什么啦差點害得自己死掉。
南扶光聽她聒噪,啞口無言。
糾結(jié)地蹙眉,她沒告訴吾窮現(xiàn)在真的要死的人不是她,是殺豬匠……
忍了又忍她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那種無能為力帶來的愧疚,幾乎就要殺了她。
“你要去哪?”
“嗅著發(fā)財?shù)奈秲毫,你說我去哪?”
根據(jù)吾窮的說法,她接到大日礦山坍塌的第一時間搶了船票準備前往西岸,因為大日礦山出事意味著今后有一段時間黑裂空礦石的產(chǎn)出會成一個大問題,在市場上的奸商開始后知后覺地大量囤貨與該礦石有關(guān)的基礎(chǔ)產(chǎn)物時,她決定一切從源頭抓起。
南扶光:“……”
南扶光:“現(xiàn)在大日礦山確實是一顆黑裂空礦石都無法產(chǎn)出,不出意外的話以后也不能產(chǎn)出了——這件事你猜你想得到,仙盟想得到不?”
南扶光:“「翠鳥之巢」的人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那里雖然圍墻是倒了,依然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吾窮聽到「翠鳥之巢」已經(jīng)到位頓時失望無比,嘟囔著“這些條子這次動作倒是快果然無利不起早”,她琢磨要去退船票。
一抬眼見南扶光面無表情抱臂靠在門邊,右手似有傷略顯無力,整個人疲憊又寡言異常。
吾窮停頓了下,伸手捏住面前人的下巴,不客氣往上一抬。
仔細左右翻看。
一邊翻看一邊皺眉問:“你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魂兒留大日礦山啦?有屁就放,別讓姐姐再問第二次!
南扶光拎著她的領(lǐng)子將她拖進了院子,然后踢開了其中一扇門。
第一眼看清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吾窮狠狠地愣了下,等南扶光掀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吾窮直接罵了聲臟話。
被子下,男人赤著上半身,除卻那身分布均勻、結(jié)實的腱子肉非常眼熟外,剩下的一切都有些陌生——
他氣息微弱,在胸口稍偏離要害處,有一處傷口,傷口早已因為失血泛白,皮肉掀開,邊緣迷糊卻不見鮮血流出,乍一看仿若一個巨大的黑洞,甚至還帶著氣旋漩渦。
吾窮震驚到失聲。
半晌,一臉驚悚地轉(zhuǎn)頭,問南扶光:“我知道他有時候不是那么討人喜歡……但把人玩弄成這樣,是不是可能有點犯法?”
“……”
玩弄。
南扶光翻著白眼給了她大腿上一巴掌。
她撿著重要的事說,飛快地將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吾窮,從一開始進入礦山,到那些一步一遇、不得不遵守的規(guī)則,最后是那場所謂的戲劇表演,和表演完成后,她的即刻“許愿成功”。
在描述那只完全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奇怪怪物時,南扶光額外用了一些時間,為了證明自己說的關(guān)于戲劇表演的荒謬故事真實性,她甚至給吾窮看了她帶回來的段南的腰墜。
前面吾窮顯得比較淡定,甚至接過那「翠鳥之巢」的配飾“嘖嘖”道她還是第一次親手摸到真貨……
直到南扶光提到“黑裂空礦石是怪物的眼淚”時,吾窮神色才逐漸轉(zhuǎn)為凝重。
“所謂的‘演出‘與‘許愿‘,應當本質(zhì)上只是一次精神力量的交換……你也知道吧,這世界上可不止生物擁有‘靈魂‘,當恒久保持一定的穩(wěn)定形態(tài),形成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就好像長期泡在酸壇的石頭也會被腌入味兒,至那時,一座山,一塊石頭,或者一片土地有時候也會生長出自己的精神意志。”
“不懂,那其他礦工對這礦山恨之入骨,他們?yōu)槭裁床辉S愿‘世界毀滅‘之類的?”
吾窮無語半晌:“‘許愿‘本身要有共鳴,也必須是‘許愿‘之人的意志與力量與其所許愿望匹配——普通凡人,當下最希望的大概都是自己能夠離開大日礦山……他們的力量也只能支撐這樣的愿望達成!
”你意思是當時我想拆了大日礦山的沖動非常強大。”
“是啊,你不是放棄了用大日紅花換自己自由,死也要回去和礦友共沉淪嗎?”
吾窮一邊說著一邊蹙起眉,俯身去查看殺豬匠的傷口,仔細看去,那黑黢黢的傷口不是單純的黑洞,更像是被吞噬的萬物星空,深不見底……
就像是被撕開的時空間隙。
傷口深處不是難以愈合的侵蝕,而是聯(lián)通另一個未知、無窮的世界。
“‘演出‘實質(zhì)為‘獻祭‘,現(xiàn)在他這樣,不過是‘獻祭‘的結(jié)果!
“什么意思?”
“這樣無法愈合的傷口,大概率與那個眼淚是黑裂空礦石的生物以及大日礦山的‘精神意志‘有關(guān)。”
吾窮一邊說著,做出了個讓南扶光頭皮發(fā)麻的舉動——
她擼起袖子,把自己的手握拳放進了殺豬匠胸口的黑洞里。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
在南扶光的尖叫聲中,昏睡數(shù)日的男人終于不負眾望地被吵醒,艱難睜開眼,就看見一條胳膊在自己的胸口中,他沉默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吾窮:“別喊了,要得體!
殺豬匠:“你覺得在男人睡著的時候把手伸進他的身體里是什么得體行為?”
吾窮:“哦,您醒了?”
吾窮:“死到臨頭,您倒是依然在胡說八道。”
像是被殺豬匠奚落后反而安下心來,吾窮收了收臉上上一秒不顯的焦慮,看似毫不在意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當她抽出手臂時,她的手上沒有血液也沒有其他污臟,干干凈凈。
南扶光的尖叫瞬間卡在嗓子眼,倒吸一口涼氣,而后死死地閉著嘴,太陽穴突突亂跳,呼吸不暢。
“壞消息是他確實是要死了!
吾窮擼下胳膊上的袖子。
“好消息是他還有救!
南扶光立刻瞪圓了眼望著她。
吾窮轉(zhuǎn)過頭,向著殺豬匠笑了笑:“您可真是洪福齊天,遇見我們倆了!
“是嗎?”靠在床邊,男人嗓音淡然,嘲諷道,“我看未必!
吾窮的意思是,這種類似空間與時間折疊時產(chǎn)生的間隙錯亂詛咒,通常人根本不會解除更勿論如何處理,而她見多識廣正巧知道處理方式,這是殺豬匠認識她的幸運;
更巧的是,處理方式只有南扶光能辦得到,這是殺豬匠認識南扶光的幸運。
殺豬匠聞言,試圖提醒若不是她們,他壓根不會到大日礦山去。
吾窮無視了他的友善提醒,轉(zhuǎn)頭告訴南扶光,古話說以形補形,修仙界有傳聞,云天宗擁有能夠通曉過去與未來的軌星閣并非偶然,屬實是因為在更早以前,軌星閣初代的掌權(quán)人偶然得到了一小部分后世命名為“黃泉之息”的未知人士白骨。
此人為誰不可追究,只知其白骨可以逆轉(zhuǎn)時空,隨意折疊時間與空間,改變世間因果律,更可輕易使枯骨生肉,腐肉凝肌,逝者起死回生。
“一個穩(wěn)定的、功能強大至未知的時間轉(zhuǎn)換器。”吾窮戳了戳南扶光的胳膊,“如果我情報沒錯,軌星閣是不是就在你師父寢宮后的山頭?”
南扶光:“?”
吾窮:“不指望你去把這鎮(zhèn)宗之寶偷出來,所以你最好是把殺豬的帶回云天宗!
像是確認一般,南扶光又問一遍:“把他帶哪去?”
吾窮點點頭:“嗯。是的。把這個陌生又強壯且異常英俊又因為救你變得奄奄一息的凡塵男人帶回可能視凡人為螻蟻的你的未來道侶云上仙尊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
南扶光:“……”
如此描述,背德感很難不一下子就拉滿。
這也太刺激了一點。
南扶光:“你覺得仙尊他老人家會答應嗎?”
吾窮憐愛地望著她。
……
“不行。”
頭頂烈陽暴曬,凡塵界枯得快寸草不生,于是知了不厭其煩的鳴叫也成了仙界才有的殊榮。
云天宗山門前,南扶光額間冒出薄汗,幾乎被烈陽照得不開眼,她只能微微瞇起眼望著不遠處的人,在周圍人均因剛剛結(jié)束的大災難疲憊不堪,略有狼狽……
唯有云上仙尊,塵埃不沾,若往昔芳華。
南扶光雙手垂落。
受過傷的右手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習慣,指尖不太自然地微微曲著。
早先換下了大日礦山灰頭土臉的礦袍,時至今日換上云天宗內(nèi)門弟子道袍,云天宗大師姐倒也恢復了一些應有的氣勢——
此時此刻,寬闊的衣袖中延伸出兩條袖帶,絲綢質(zhì)地長帶穩(wěn)穩(wěn)托著身影高大的男人,就像是無形的巨物漂浮在南扶光身后。
被果斷拒絕后,袖帶不安地上下浮動。
“云天宗非邀約禁止外人出入,尤其凡人更甚禁止。”
宴幾安語氣冰冷。
“將其帶回云天宗山下,任你妥善安置,為師已退步數(shù)丈……日日,莫讓為師重復第二遍,見好就收,且莫再得寸進尺!
云上仙尊冰冷警告中,被飄帶托舉的男人緩緩睜開眼,他面色蒼白若紙,叫了聲南扶光的名字,沙啞著嗓音,氣若游絲。
這一聲呼喚,云天宗大師姐聽見了,睫羽輕扇,柔軟的絲綢一下很有情緒地將男人托舉至超高的位置。
“您不用重復第二遍,因為我沒在問您的意見!
用著敬語詞卻跟尊敬絕不沾邊,云天宗大師姐一掀道袍,在云上仙尊面露詫異時,昂首挺胸與他擦肩而過。
至宗門大門前,雙目一瞪,沖完全懵逼的守門弟子呵斥:“開門!我看今日誰敢攔我!”
早早聽聞,扶光大師姐在西岸一番闖蕩,將大日礦山攪得人仰馬翻,尚可全身而退……
今日見其本尊,威風果然更甚從前!
守門弟子嚇得屁滾尿流,第八百次詛咒今日放他排班守門師兄,哭喪著臉打開云天宗大門,迎入云天宗大師姐,以及……
算得上被她公主抱抱回宗門的陌生男人。
臺階上,大師姐拂袖而去。
臺階下,是半回身望來的云上仙尊,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如今不語一言,一瞬后,垂下長長睫羽,斂去眼中神緒。
好像變了一個人。
但,大概是錯覺吧?
看門弟子不禁默默嘆息:若非知曉仙尊絕非世俗繁瑣輕易可擾,幾乎就要將此一瞬,誤解成陰鷙失神……噫,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