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時至申時, 大日礦山的礦工只要身著礦袍,就能在礦山區(qū)域自由走動,這點是沒有任何規(guī)則限制的。
南扶光在礦洞門口那監(jiān)護者上上下下的打量中光明正大的離開, 又一路徑直來到了大日礦山的正門門前。
這地方她來過, 并且死在這里一回。
此時大門緊閉,沒有殺豬匠口中說的“門被破壞”,介于他沒必要撒謊,南扶光猜測大約是這門昨夜連夜被補好……
不過這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不太重要。
摩擦雙手,她站在高聳的墻下后退幾步,深呼吸一口氣, 而后在瞭望塔監(jiān)護者驚訝的呼聲中, 助跑起跳——
攀爬上墻壁, 她立刻感覺到皮膚變得很癢,像是皮層之下被狗尾巴草搔過的蠢蠢欲動,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要破皮而出。
鼻尖在拉扯,鼻骨在變形, 口腔中生出了獠牙……
她在變成狐貍。
在她感覺到衣服都在變得松弛,身體無限縮小時,長出了紅毛的耳朵突然聽見身后銀鈴繚亂之聲響起,狐貍耳朵重重一抖,接下來她又做出了個出乎所有人預(yù)料的舉動——
長出了利爪的手在高墻留下重重的劃痕,半人半狐的生物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扭轉(zhuǎn)腰身!
在段南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時,那一抹身影已經(jīng)凌空飛向他!
脫離墻壁,火紅的皮毛在迅速褪去, 獠牙消失, 手指靈活度足夠讓南扶光從懷中掏出匕首!
“啪”的重重撞擊聲響起, 元嬰期修士手中仙器被撞飛, 凌空飛來之人如巨石撞入懷中,兩人相互糾纏落地,滾了幾圈,摔得雙眼發(fā)黑。
段南來大日礦山數(shù)載,從未遇見這種狗事,當下茫然至極,竟然乖乖當了墊背被人壓在身下,任由迅速爬起那人一把拎起他的衣領(lǐng),手中泛著寒氣的匕首抵上其頸脖。
“云上仙尊可在?”
壓低的嗓音中還帶著喘息,南扶光心跳得快要突破胸腔——
“開門!”
瞭望臺上,監(jiān)護者均傻了眼,看看被撞飛的赤怒鬼頭鐮,還有此時被牢牢壓在地上的監(jiān)管者,一時間竟覺得好新鮮。
段南也是這么覺得的。
看著壓制在自己上方的獨眼少女,白發(fā)少年修士平靜地眨眨眼,白色的睫毛如蝴蝶煽動翅膀:“如果只是這個要求,大可不必做出這個規(guī)模的動靜。”
南扶光冷笑一聲。
“見貴云上仙尊又如何,他也不會帶你走!
南扶光勾起的唇角僵硬。
沉默了下,她淡道:“你誤會了,我不是為這件事來的。”
大約覺得她是在強行嘴硬,被壓在下的大日礦山監(jiān)管者面無表情,確實絲毫不見惱怒,無視了抵住頸部要害處匕首,沖著二人身后傻傻觀望的監(jiān)護者打了個手勢——
大日礦山的門就這樣在他們身后被拉開。
南扶光聽見動靜微愣怔,回過頭,正好在已經(jīng)敞開的門后,看見門后的云上仙尊……
和他身邊極近而立的鹿桑。
幾日未見,恍如隔世。
仙尊依然縹緲若云上仙,身姿挺拔,一襲鴉青道袍,如天邊皎月,清絕出塵。
一時間還以張牙舞爪姿勢壓在段南身上的南扶光居然忘記動作,保持著回頭的姿勢,猝不及防望入那雙波瀾無痕、宛若鏡湖的雙眸里。
竟也忘了言語。
想好的許多問題到了喉嚨突然化作了無聲,她突然想到最開始憑借一腔沖動想要質(zhì)問宴幾安為何人至礦山門前不入的行為也很滑稽——
無論從哪個角度。
都很奇怪。
試問這天地間,又有誰能質(zhì)問云上仙尊?
他永遠都是那副行事篤定無顧慮的模樣。
“扶光大師姐!”
倒是鹿桑顯得有些驚喜地喊她。
聽見自己的名字,南扶光尚未來得及最初回應(yīng),便聽見段南的聲音從身下方傳來。
“其實讓你離開大日礦山并非難事,大日礦山對事不對人,想要換你出去,只需要一換一原則即可達成……吾昨日問仙尊,是否愿意用那女修交換你。”
段南停頓了下。
“你猜他怎么說?”
猜什么猜?
南扶光第一反應(yīng)是大日礦山的規(guī)則真的賤到骨子里,一換一是誰想出來的惡心手段?正常人擱誰誰愿意換?無緣無故上這會吃人的地方坐牢換你你干?
一腦門的問號冒出來,而后,又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嗯?
……
大概是對于昨日南扶光鉆空子擾亂大日礦山秩序還是有想法的。
段南不辭辛苦當場給她演示了一遍關(guān)于“宴幾安”的答案。
他輕而易舉掙脫開南扶光,一腳踹她小腹給她蹬出三四丈遠,南扶光勉強一個后翻單膝落地,喉頭一陣腥甜——
抬起頭,便見不遠處大日礦山監(jiān)管者右手一伸,那赤怒鬼頭鐮便又乖乖從不遠處塵土中飛回他手,元嬰期修士一躍而起凌空俯視,手中長鐮飛速旋轉(zhuǎn),從一刃刃雪光,至刃連刃如刀光圓月!
南扶光能明顯感覺到周圍的氣場在產(chǎn)生變化。
二階仙器果然名不虛傳,相比起“厲害的輸出物”,許多高階寶器因為年代古老久遠,可能生出自我靈識,擁有其限定的術(shù)法招式——
正如眼下赤怒鬼頭鐮。
作為基礎(chǔ)五型之外的風(fēng)屬性寶器,平地起風(fēng)為鐮刃,當如刀利風(fēng)刮起,天地界線渾濁,沙礫飛沙走石!
風(fēng)可移山。
大日礦山數(shù)座荒山山搖地動,仿若被連根拔起,無數(shù)令人目瞪口呆之巨石于黃沙漫天里升空高懸——
形如圓月飛速轉(zhuǎn)動的赤怒鬼頭鐮猛地停頓。
一刃揮下。
……
當荒山墜落。
整個大日礦山大門附近一片狼藉。
慌亂之間南扶光只看到兩道清晰鐮刃一道沖著她一道沖著鹿桑,頭頂是數(shù)座浮空巨型荒山,中間是距離她們同等位置的云上仙尊宴幾安——
拔劍擋刀被壓死。
身移躲山被橫切。
無聲握緊了手中的匕首,耳聞“鏘”的一聲巨響,倉皇之間,南扶光只來得及看見宴幾安伸手將鹿桑攬至自己的身后,羽碎劍浮空于他們身前,張開劍法最高防御界域。
……
耳邊一聲冷笑,衣領(lǐng)被一把拽住,段南身輕如燕仿若比風(fēng)更快掠至她跟前,在南扶光擋下鐮刃劍光之時,一記橫踢將她踹出山落范圍!
巨石轟然落下,南扶光狼狽翻滾數(shù)丈堪堪躲過被壓成餡餅的命運!
沙塵黃土間,南扶光瘋狂咳嗽狼狽爬起,想問段南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尚未來得及開口,余光不經(jīng)意掃過不遠處眼淚汪汪的鹿桑,只見后者梨花帶雨卻衣袍整潔,整個美出新高度。
再看她自己,剛剛被粗暴一踹死里逃生,此時頭發(fā)凌亂,灰突突的黃色礦袍滾的盡是泥土,手中握著把與鐮刃硬碰硬布滿裂痕的匕首……
好似那通緝令里的悍匪甲乙丙丁。
她尷尬地扔了匕首,抬手,自暴自棄地胡亂擦了擦臉。
再轉(zhuǎn)頭看看旁邊面無表情的段南……宴幾安何時得罪了他,他要膈應(yīng)他,何必拉倆墊背的?
“日日!
遠遠的,仙尊的嗓音里帶著少見的急迫。
“你怎么樣?”
宴幾安向前,已極致接近大日礦山門前禁制邊緣,素來平穩(wěn)的聲音此時竟也有些變了調(diào),并不如方才驚鴻一瞥時表現(xiàn)得那般疏離。
南扶光停下了擦臉的動作,掀起眼皮子,獨剩那只眼炯炯有神,隔著大日礦山的門,望著來人。
不語。
哪怕只是單一邊眼,生生望來的黑眸依然晶亮攝魂,被如此直白地望著,縱是宴幾安,心臟也會經(jīng)歷瞬間的不平靜,像是猛然在規(guī)律中跳停一瞬。
云天宗大師姐平靜描述自己如何瞎了,鹿桑聽得連連倒吸涼氣,宴幾安卻稍放下心來,不過利刃所傷,只要后續(xù)丹藥補給跟得上,完全有復(fù)原可能。
“并非棄你不顧,但她是神鳳!
宴幾安道。
南扶光愣了一瞬,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
——也沒什么,不過是印證了方才段南的嘲諷,將他暗含的意思又重復(fù)了一遍。
無論是大日礦山給出的不太難的這道“是否替換人選”二選一的選項,還是段南重新設(shè)置的另一道新危機,宴幾安的選擇始終如一。
他選鹿桑。
“沒……”
南扶光原本想說“沒關(guān)系”,她也不是很在意這個。
宴幾安的選擇本來就是對的。
確實也不該換,人家無緣無故又沒做錯什么憑什么替她來受罪。
神鳳的命運不能是被荒山壓死,也不能是被鐮刃一分為二。
方才鹿?赡茈x他比較近。
可能是他怕荒山落下壓著自己。
順桿子往上爬能夠開解所有人的話到了嘴邊,南扶光張了張嘴,還未言一語,已感覺到無限的疲憊。
渡己。
扯了扯唇角,她露出個不太真誠的笑,“嗯”了聲,“我知道!
很多問題其實她從來沒有仔細琢磨過,總是這些人擅作主張,硬生生地背著她便默默有了答案,然后一股腦粗暴地塞給她,最后似乎她不接受也不行。
大日礦山門前,她從未想過讓宴幾安做過任何一道選擇題,奈何對方卻早早地將答案寫好,拍在了她的臉上。
正如宴幾安將鹿桑帶回的那一天,宴幾安將鹿桑安排住在陶亭的那一天,宴幾安親自教導(dǎo)鹿桑劍法的那一天,宴幾安將鹿桑收作徒弟的那一天……
她幾乎沒有逼他任何。
他卻孜孜不倦送上門來告訴她,她不是被堅定選擇的那一個。
對此,南扶光也只能笑一笑,道,神鳳嘛,我知道。
“‘貓的第九條命‘可在?還有幾次可用?”
“……四次。”
“日日!
“什么?”
“等我。莫輕舉妄動,等我!
他在她面前倒是素來不用“本尊”自稱,簡簡單單一個“我”,南扶光其實曾經(jīng)也想過這是不是給予她的一份特殊,但現(xiàn)在她卻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再琢磨這些有的沒的……
甚至覺得以前的各種煩惱與焦慮有些可笑。
世間萬物抵不過天道長河滾滾,她不過是水下一顆沙礫,曾經(jīng)深埋河底感受不到波濤暗涌,做著有朝一日能被蚌拾起妥善庇護,從此成為珍珠的夢。